寫完信天已泛白,我常常舒了一口氣,在等她回信的這些日子裏我終於可以把她的事擱在一旁,一切等有了進一步的溝通再說吧。
此後的一個周末,我接到一個采訪任務——F大因為開展助學貸款活動有聲有色,主編要我以此作為新的學生熱點作一篇報道。
此行自然是一帆風順,按照慣例隻要到學校有關部門聽取一下情況介紹,再到學校門口的銀行拍攝幾張照片就算完事了。至於學生拿了“助學貸款”是不是馬上就到門口的電腦商城或運動名品店換成了GEFORC顯卡或者“加內特5”就不是該我關心的了。
在F大裏,像梁應物這樣以校園為家的年輕老師應該不在少數,恰好是休息天,他也不用上課,好歹該找他喝杯茶敘敘舊——在打電話約他聊天這件事上,我是這麼對自己解釋的。然而心底裏,我卻是有些事想請教他。
對梁應物這樣的工作狂來說,想要約他而不付出“等待”做代價是不可能的,他永遠都有忙不完的事,休想“隨傳隨到”。這次他就是十分明確地告訴我:“我還有些事沒忙完,到我辦公室來等吧。”我非常識趣地根據他在手機裏的指示乖乖找上門去,要知道他在“我還有些事”的時候沒請我吃閉門羹,恐怕是看在我在X機構裏留有檔案的麵子上,而未必跟什麼同學交情有啥關係。
梁應物是研究生物工程的,在走進他的辦公室以後,老實說室內環境的簡單令我感到驚訝。“你這兒倒挺幹淨的嘛。”
“怎麼?難道我這兒就應該亂七八糟才對嗎?”梁應物頭也沒抬,語氣依然咄咄逼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這裏不大像是個生物老師的教室啊。我以為應該有點……分子模型什麼的東西……”
“分子模型?”這下梁應物的語氣慢了下來,甚至兩個字還拖了長音,但不知在寫些什麼的筆一點也沒慢,以致等過了幾十秒,他停下筆滿意地看了看手裏的一大疊A4紙,我才知道他總算忙完了。
“分子模型?哦,你說的是中學裏用塑料棒塑料球做的那種啊。”他一麵整理,一麵恢複了正常反應。
我背起包等他跟我出發,隨口接到,“是啊,還有原子模型,一個小球,周圍套著個軌道,還有個球圍著它轉的那種。”
“哦,那種東西啊,隻是為了便於中學生理解才做的嘛,實際上並不完全符合科學事實。比如你說的那個原子模型,其實電子圍繞中子的根本不是像地球圍繞太陽轉,有個固定的軌道。我們也無法確定每一時刻電子的具體位置在哪兒,隻是知道它大致在這個範圍內運動,軌道其實隻是表示它所處位置的可能性。
梁應物一開口就是專家嘴臉,本來我向來看不慣他這一點,但是這次,他提到的“可能性”三個字卻觸動了我的心弦。過去一段時間裏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問題,一下子冒了出來。
“其實不光是原子,”看我若有所思,梁應物說得更來勁了,“隻要是身在這個宇宙中,任何物體每時每刻都在運動,我們也無法知道自己確切所在的位置,隻能根據某個參照物畫出一個運動軌跡……”
“不,我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打斷了他,“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在我們的世界裏,總是存在無數的可能性。比如說,我有可能是你的同學,也有可能不是;今天我有可能來找你聊天,也有可能不會;你的房間裏有原子模型,也有可能沒有;我現在說這些話,你有可能打斷我,也有可能不打斷——總之,現實中發生的事情,隻是無數種可能性的一種,隻有這一種成為了‘現實’,而原本具備的那麼多可能性,都變成了‘不現實’。”
“愛因斯坦原本說過‘上帝不擲骰子’,但是他後來收回了這句話。”梁應物的表情認真了起來,“的確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偶然。要去探求為什麼那麼多可能性裏,偏偏這一種可能成為了現實,而不是另外一種,是沒有結果的,至少現階段沒有結果。我們隻能說這一切出於偶然。
“拋一枚銀幣,落地時正或反或直立,沒人知道為什麼,隻能說這是偶然所作的選擇。而有些事情,好像人類可以自主選擇,比如我現在在口袋裏伸出手指,讓你猜是哪一根,似乎全拚我自己做主,其實從因果關係上來看,伸哪一根手指,不過是看我大腦裏的某個神經元受了刺激或沒受刺激,其情況和拋硬幣是一樣的。我們的其它決定也莫不如此,不管它多複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生活在一種偶然的數字排列的遊戲裏。
人有時為了激勵自己,會把這種偶然性神化,甚至把它說成是一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必然。比如有本叫《指派的秘密》的哲學普及書裏,就說過‘一個人有一父一母,父母各有一父一母,如此上溯十代,和這個人有血緣關係的人就多達1024人;上溯二十代,就會多達一百萬人。如果這一百萬人裏有一個出點什麼岔子,或者五十萬對姻緣裏有一段不成,二十代以後就不會有這麼一個人了。所以每個人都是詩人珍貴的存在,都是一種奇跡。’實這就好像由於拋硬幣,最後直立起來的概率很小,就認為一旦直立起來,就不再是偶然,而是上天注定的什麼結果。這種說法隻是自我打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上天注定,偶然就是偶然,就是在無數可能性裏隨即出現的情況……話說回來,你不會是想和我作哲學探討吧?這可不是個有意思的話題.”
對梁應物的長篇大論,我一直很耐心地聽著,直到這時我才衝他笑笑,嚐試把它引入我想說的話題:“你剛才說,根本沒有上天注定。那我問你,你是否相信有外星人?理由是什麼?”
“我當然相信有。因為人類沒有理由狂妄倒認為自己獨一無二。說什麼上帝隻讓地球上繁衍出生命是荒謬的。我們不過偶然符合了一些條件,從概率上來說,在別的星球上,也會出現這種偶然的……你突然問這個幹什麼?”
我對梁應物的回答非常滿意,於是對自己將要說的話更平添了幾分信心,“我是想說,既然你認為,我們的星球並不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那麼,是否可以懷疑,我們的‘現實’,也不是唯一的‘現實’呢?”
看得出來,這個問題帶給梁應物的衝擊是不小的,他明顯放慢了步子——而知道此時,我們才剛剛走出辦公樓,來到校園裏而已。其實這個時候,我也並不明確自己所說的是一種什麼假設,隻是有些事一直憋在心裏,實在不吐不快罷了。今天講給梁應物聽,其實也是想借他的頭腦,幫我整理一下思路。
走出大約十步,梁應物開口了:“你的類比並不貼切。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我們的‘現實’隻是無數種有資格成為現實的可能性中的一種,而且也沒有什麼‘天注定’來說明隻有這麼一種‘現實’是唯一合法的,那麼就可以懷疑,是不是其他的可能性,也構成了許多種‘現實’,存在於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是這樣嗎?”
“完全正確,”我很高興他這麼快就明白了我的想法,“我以前看過一個姓蘇的寫的科幻小說,他的構想是,存在著無數個平行的世界,每一個世界都有一種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的事實,這種差異或大或小,全部都是由於某一個選擇的不同而產生的。比如世界A裏我家養的小貓上午吃了條魚,牙齒裏卡了根魚刺,世界B裏我家養的小貓上午吃了條魚但很順利沒卡魚刺,就這麼點差異,但是卻構成了兩個世界。”
“挺有意思的,”梁應物聳聳肩,“但那隻是科幻。”
“你覺得這種科幻有沒有可能成為真的?”我緊追不舍地問道。
梁應物皺了皺眉,“從理論上來說……在沒有能夠證偽的情況下,我不排除任何一種假設,但是在沒有能夠證明的情況下,我也不能確立任何一種假設為事實。也就是說,有可能,這世界上的每一種可能性,都各自排列組合成無數個可能性的‘現實’——這話真別扭——你說的平行著的‘可能世界’,是有可能存在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並不釋然,梁應物補充道,“現在我隻能說‘有可能’,除非讓我看到從另一個可能性組成的世界裏來的人,我才能確信。”
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相信在他的眼睛裏我一定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來看著他。因為我說出的是這麼一句話,“如果說有個人……不,如果說我猜,有一個人,就像你所說,是從另一個可能性組成的世界裏來的,你怎麼看?”
如果說當時我看他的表情不夠奇怪,那麼梁應物看我的表情,就隻能用“看見外星人”來形容了,不,對X機構的人來說,沒準“看見外星人”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而我這時說的話,才真的足夠讓人驚詫!
理所當然,接下來我對梁應物說的,就是水利研究員林翠小姐,如何在一次落水之後,對自己所經曆過的事情的記憶,和周圍其他人的記憶完全不符,她如何把剛剛撈上來的鐵牛當成完全十年前就已經撈起,她又如何如數家珍地輕易報出鐵牛的具體數據,還有她如何告訴家裏的相冊所收的照片完全不一樣了……這一樁樁一件件,其實勾勒出了我心裏一直存在的一個模糊的懷疑——林翠根本不是記憶除了問題,而是她根本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是平行的,都有林翠都有都江堰都有那多,唯一的不同是,在那個世界裏,鐵牛十年前就打撈上來了!
這個懷疑太過大膽也太過離奇,所以我直到今天對著梁應物說出來的時候,才真正地在腦海裏清晰地產生。不能否認,我當時幾乎是帶著一種戰栗來說完的猜想的。我當時覺得,這簡直可以稱為“那多猜想”,成為物理學,不,哲學,不,甭管什麼學王冠上的一顆明珠!
但是!隨後梁應物對我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的恐懼興奮完全撲滅。
他沒有立刻反駁我,隻是很平靜地聽完,問了我一個問題:“那麼,如果你的那個朋友真的是從另一個‘現實’中來的,本來這個現實裏的‘她’,又到哪裏去了呢?”
我當場呆掉,心想自己太傻了,怎麼把這麼重要的問題給忘了?!所以說把還沒想清楚的問題,剛產生的念頭就講給人聽,是及其危險的。搞不好就要被人嘲笑!
當天我連茶也沒請梁應物喝,就悻悻離去。作為記者,我很少那麼失禮,但是那天說完這麼偉大的猜想以後,居然被人輕描淡寫地“滅掉”,這沮喪真的比想象中大多了。而梁應物也似乎因為打擊過我這“科學門外漢”的異想天開,頗感滿足,對於喝不喝茶反倒不怎麼在意了。
當時陷於挫敗感的我,當然不知道事實的真正麵目是怎樣的。“現實”的一切的流向,對我來說還是未知。
生活在沉寂中度過了半個月後,我收到了林翠的回信。信看似很長,足有七頁A4紙之多,可實際上的內容卻隻有2~3頁之間,很多地方都是寫一句塗掉再寫,再塗掉再寫。一封信上墨團團比比皆是,可見林翠寫這封信時的心情複雜之極。信大致摘抄如下:
那多:
見信好。在醫院一住近一個月,其他沒有什麼不習慣,獨獨覺得異常孤獨。除了母親,來看我的人極少,整日對著依著窗就可以望見的天,或在戶外的園子裏散步。即便大家還是說我精神錯亂,惟我知道我清醒異常,條理明確,思路清楚,長這麼大也算體味過一回精神病院的生活了——這裏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幹,醫生專注於病人,病人無法專注,整個醫院能專注於窗外風景的,可能獨我一個人,遠離水利工程隊一人在這醫院裏過烏托邦似的生活。
寫上一段文字的時候我是自信的,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很有自信的人。然而眼前這孤獨卻令我時常陷入思考之中,過分地思考令我的信心一度開始動搖。細細想來,我的記憶似乎被清晰地劈成了兩塊——落水前是一塊,落水後是一塊,兩塊記憶界限分明卻又清晰無比,兩塊記憶各有各的非常嚴密的邏輯推展卻相互之間毫不相幹。這樣的記憶令我痛苦不堪。我一麵自信一麵痛苦,這樣的痛苦令我無法自拔。兩塊記憶之間的你似乎也變了,一部分變得熟悉一部分變得陌生。我不知道我對你的記憶是否有出錯的地方。自醒來之後我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卻惟獨仍然信任你。可能你是我昏迷蘇醒之後第一個所見的人吧。我和你認識並沒有多久……可我卻感覺你如此熟悉令我寬慰。然後又看了你的信……我想見你,想見你一次。每天的孤獨逼我思考,每天的思考逼我回憶,回憶明晰而混亂,這樣的回憶把我逼瘋了。所以我想見你一次,我希望有個人和我談一談,把整件事情和我一起理一理……如果你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信任,對這件事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懷疑,我就隻有指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