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你也猜得到,那被我抓住的東西就是鐵牛了。當時我記得我被水衝得浮了起來,隻好死死抓住牛角,大概覺得這地方最趁手,加上害怕被它紮到。”
“後來我就失去了意識,醒來得時候,就是被你們救起來時。”
“我知道自己昏睡了很久,但是總覺得無論如何不可能過了一夜。如果我一直在水裏,豈不是早被淹死了嗎?”
我深呼吸了一次,直到此時,我才真正知道,在林翠的世界裏,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在這些天來,她究竟經曆過了一個什麼樣的過程——深夜暴雨,罕見的洪峰,溺水險情,抓住鐵牛求生,被救起卻是在第二天近午;從此一切都變得不同,所有人都說自己麵對了十年的,危急時刻抓住賴以求生的鐵牛是剛剛打撈起來的;莫名其妙暈血症痊愈的鄰家小妹妹;子虛烏有卻有照片為證的男朋友;因為“記憶異常”被送進精神病院;現在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是才認識不到一個月,一心想找八卦新聞的記者。
林翠不再說什麼,隻是看著我。而我一時也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沉默了半晌,我問她,“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弄清真相。”林翠回答得沒有一點猶豫,她的臉也似乎換了一個人,顯得前所未有的剛毅、決絕。
她繼續補充道:“我也想過,自己是否太過執著,太過拘泥於所謂真想?這件事發生之後,其實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改變,我的工作,我的身份,我住的地方都沒有變化;我的家人、同事、朋友除了那個已經消失不見的男友,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包括這次認識你,盡管我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我們的記憶不同,但是卻沒有改變我們彼此的看法——”
“如果我可以就此忘記過去,把這個鐵牛在2002年才撈上來的世界,當作自己從小到大所過的生活的一種接續,也未嚐不可太太平平地過下去。”
聽到“這個鐵牛在2002年才撈上來的世界”,我的心念動了一下,想要開口,但林翠已經長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但是我不甘心!”
“人生不過幾十年,到頭來所有功名利祿、歡樂悲傷,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人在臨走前的一瞬間能回想起一切,不就是他從這個世界所能帶走的所有嗎?甚至可以說,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記憶。”
“所以,我不要我的記憶裏有任何解釋不通的地方。生命於我隻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林翠的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讓人對她平日裏產生的柔弱的印象大為改觀。我聽了也是一陣熱血上湧,隻覺得不管攔在林翠麵前的是怎樣的迷霧和障礙,我都會盡全力和她一起衝破它,並不因為林翠是美女,而是因為她是個堅強果敢的人。這幾句話當時產生的影響力就是這樣的,以至於我雖然不能保證迄今為止在這件事中我所記錄下來的對話全部都精確無誤,卻能夠清楚記得這幾句話都是原話,一字不錯。
熱情幫助人下定決心,但真正解決問題還是要考冷靜。在聽了林翠的“宣言”之後,我暗自對自己的大腦下了指令,讓它提升一個檔次的速度運轉。同時毫無顧及地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
“你剛才提到‘鐵牛在2002年才打撈上來的世界’。你知道嗎?我曾懷疑過,也許你事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這裏本來就和你的世界不同,隻是表麵相似而已。”
“我也曾想到過。”林翠認真地點了點頭,“其實我一直想,每個人的過去都有那麼多讓人後悔的事,如果某件事情我沒有這樣做,而是換了一種方法處理,或者雖然我的方法沒變,卻沒有不幸失敗,而是成功了,也許以後的一切事物都會不同。”
“人生的道路就好像有很多枝杈,每一個道口都有許多分岔,通往各不相同的新道口。出現得越早得道口,對現在的影響就越大。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
“在現實中,我們隻能每次選擇一條道路,一旦做出了選擇,那些被放棄的岔路就跟消失了一樣。最後留下了一條清晰的主幹道,名字叫做‘現實’。而如果那些選擇每個都被做了一遍的話,根據排列組合,就會產生無數條主幹道,無數個現實。我們每每想到,當初如果換了一種選擇會怎麼樣?也許會在心裏設想出一套整的完全不同的現實人生,但是隻會把這當作一種虛幻的可能性。如果說,這些可能性其實都存在呢?”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了,接著林翠的話說了下去:“比如鐵牛一旦不是在2002年找到的,而是出現在1992年,那麼你就可能和它合影,就可能對它的數據記得清清楚楚,也有可能這點細微的改變,導致你認識了一個德國男友。”
說到這裏,我們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四目相對。
“那多……你說,我會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嗎?”
林翠向我提出的問題,我不是沒有想過。平日裏與人交往,如果覺得某人的想法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或者對於一些事情的認識都很特殊,往往會調侃道“你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吧?”這意思當然不是真的指天堂或地獄,而是常識、習慣都完全不同的世界。而當這樣的一句話成為一種現實的疑問時,讓人超脫出驚詫和恐懼,有一種奇妙的美感。“我為何如此幸運,能夠遇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你”,這種電影《E.T.》裏小說主人公的心情,我才此時注視著林翠的臉龐時,已有所體悟。而我相信,林翠也如我一樣,被這樣一個想法的奇妙色彩給迷住了,根本顧不得什麼恐懼啊驚慌啊,我們就好像回到還是小孩子時,回到相信有仙女教母和七十二變的時代,對於一種完全衝破常規的可能性而歡欣鼓舞,絲毫不介意自己在這一“反常”中扮演的是旁觀者還是主角。
然而這隻是一閃念間。我根本沒有忘記,自己曾經在F大的校園裏向梁應物提出過這一設想,而當時梁應物中止了我的猜測,隻是通過提醒了我一句簡單的話:如果林翠真的來自另一個世界,那麼這個世界裏的林翠哪裏去了?
我馬上把這個疑問對林翠說了。
而她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反應,似乎對這個狀況早就胸有成竹。而她接下來說的話,提的問題,更是讓我覺得完全摸不著頭腦:“那多,你讀過《時間簡史》嗎?”
“沒有。”我老實回答,“但是我聽說過這本書,很多人認為它是近年來寫得最好的科普讀物,而他的作者斯蒂芬?霍金堪稱坐輪椅的先知,是愛因斯坦之後最偉大的科學家。”
林翠點點頭,“沒錯。在這本書裏,提到了一個實驗——”
我正想著這會不會是個有關無數平行的世界是否存在的實驗,林翠就在紙上畫了個平行四邊形,在其中畫了兩條與底邊垂直的線段,然後在平行四邊形的左下方畫了一個圓圈,在右上方畫了一個大一點的平行四邊形。
“你是否記得,高中課本上,有過這樣一個實驗?”林翠此時就像是給學生講解課程的老師,“在一塊紙板上開兩條縫隙,用一個手電筒偷過這兩條縫隙,照射到紙板後麵的黑幕上。會產生一個什麼現象?”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會產生斑馬狀的條文吧?”
“回答正確。”林翠的表情真的好像是在堪答對問題的孩子,“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雖然不喜歡被人看作小孩,但是偶爾返回一下學生時代,體驗一下被溫柔漂亮的女老師表揚的感覺好像也不錯。“我記得好像是因為光波透過了兩道縫隙,就好像成為兩個光源一樣,波峰和波穀之間產生了幹涉,於是出現了亮暗區別的條紋。”
“那多。”林翠突然收起了笑容,並且嚴肅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一定是答錯了。誰知道她說:“你雖然當了記者,大學裏學的是文科,對物理知識記得還真不少嘛。你這回答簡直算得上是標準答案,相當不錯,值得表揚。”
我不禁有一絲得意,看來記性好的確是我的必殺技。
“你既然知道這個,就好解釋多了。”林翠馬上繼續她的“講課”,“如果將光源換成粒子源,照射過這樣的兩條縫隙,也會產生一樣的條紋。這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嗯,這容易理解。光本來就具有波粒二象性嘛。粒子和光產生相似的結果也是正常的。”
“原來你連波粒二象性都懂啊?!”林翠的驚歎已經漸漸讓我感覺到是一種貶低了,好歹我是F大學生,即使是文科生,即使這文科生也是混出來的,好歹背幾個科學名詞總會的吧。她這樣大驚小怪,未免太小瞧我了。自然,如果要我解釋什麼是“波粒二象性”,我最多能回答“光既具備波的特征,又具備粒子的特征”,至於這特征的實質是什麼,為什麼會產生,我就一點也不知道了。
“回答的不錯,雖然原因並不是這個,不過你能明白就好。”林翠顯然不願意在技術層麵跟我整個外行人糾纏。“斯蒂芬?霍金在《時間簡史》粒清楚地寫道:由於粒子和光不同,它的量可以精確地計算控製。所以我們通過實驗,可以得知,如果一個時刻通過縫隙隻有一個電子被發出,會產生什麼情況——你知道會產生什麼情況嗎?”
我想了一下,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整理了一推斷:“如果隻有一條縫隙,光源打在黑幕上顯示的是均勻的分布,而兩條縫隙會產生條紋,就是因為互相幹涉了。而粒子流既然也是這樣,就是因為經過兩個縫隙的粒子相互幹涉,是使得落在黑幕上,有的地方粒子多,有的地方粒子少。如果一個個地放出粒子,每個粒子一次隻能通過一個縫隙,那麼就跟隻有一個縫隙一樣吧。那麼,應該是均勻縫補,不會有條紋出現才對。”
“你錯了。”林翠狡黠地朝我笑了笑,“這是今天你第一次回答錯誤。不過這不能怪你,幾乎是誰都想不到:事實是條紋依然出現。”
“怎麼會呢?”我馬上皺眉,但隻是喃喃自語——我即使敢懷疑林翠,頁不敢懷疑斯蒂芬?霍金啊。
“不可思議吧?”林翠興奮地用了設問句,“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每個電子必須在同一時刻通過兩個小縫!”
“一個電子……在同一時刻……通過兩個小縫……”我重複了一遍這句在邏輯上顯然矛盾的話,思路一時陷於一種停頓的狀態。
“聽上去不可能是吧?”;林翠斷然地說,“但實際上它就是經過科學證明的事實。我之所以舉整個例子,就是為了說明,很多我們平日裏認為不可能被違反的原則,事實上是可以被打破的。”
“你的意思是……”
“既然一個電子可以同時通過兩道縫隙,那麼為什麼一個人不可以同時存在於幾個世界呢?”
一個人同時存在於幾個世界!
比這個概念更讓我驚訝的,是林翠說出這句話時的認真表情。這簡直是荒唐的想法!然而此時我卻反駁不出來,不知是因為之前的那個類比確有點道理,還是林翠自身的態度帶給人信心。
“我是在想,”林翠進一步地解釋她的話,“如果說,每個事件的每一個細微不同,都可以構成一個新的世界,也就是真的存在著無數個可能性的世界。那未必說這些世界中就有許多個我。鐵牛在1992年被打撈上來的世界,和鐵牛在2002年被打撈上來的世界,都有我;諾諾患有暈血症的世界,和她沒有這種病的世界,也都有我……這些我未必就不可以是同一個人呀!在不同世界裏表現出來的我,都是唯一的一個我的投影,是我的分身,而真正的我始終隻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