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總是黑得很早,及至傍晚時分,天色已是一片深黑。但是,今夜是不同往常的,軒窗外燃放的煙火照亮了整個街市,也沸騰了這初定的皇朝天下。對經曆過六年戰亂與天災、六年流離與失所的平民百姓而言,天下初定,新朝成立,新皇登基,文武百官歸堂,大赦天下……這表象的和平已是彌足珍貴了。
但是,對於她自己呢?一個亡朝公主,一個父兄眼中引來豺狼與虎豹的千古罪人,一個世人眼中水性楊花的禍國公主……
一切都是不重要了,她這一生,不過二十六載,也該是走到頭了。唯一拋不下的,也隻是這個四歲未到的孩兒了。一身素白衣裙、容顏蒼白的年輕女子回眸望向油燈下,正伏在案上認真練字的女娃兒,眼眸中有著疼寵與愛憐。
輕移蓮步,走至孩子身邊,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發。“冬至啊,娘教你寫的字可是寫好了?”
小小的女娃兒微微移開身子,攤平習字的宣紙,有稚嫩且認真的筆跡顯露其上:昭冰梅、齊羅、冬至、莫離哥哥、娘……
女子不禁怔了怔,她隻是教幼小的女兒寫前麵的兩個名字,女兒卻……
望進女兒如水般純真的眸子深處,女子俯下身子,低聲問道:“冬至很喜歡莫離哥哥,是不是啊?”
小小的女娃兒重重的點了兩下小小的頭顱,眸子望向燈火通明的某一處,那是上官相府的佛堂,指給娘親看。“娘,哥哥在那裏……”微微頓了頓,很努力的想著哥哥告訴她的那個詞,笑語嫣然道,“哥哥在參禪。”
年輕的女子眸光在佛堂的那個方向凝視許久,那個小小的少年郎她是見過的,小小的少年郎站在那不見天日的石室門口,眸子裏是超乎年齡的冷靜與沉默,就那樣與石室內的她對望,那時,她的身旁是熟睡的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她的父皇不也曾說過麼,得上官一族,天下可定。她隻希望啊,這個太平盛世能永久下去;她更是希望啊,她小小的女兒遠離這一切,深山幽穀裏純真平靜的度過這一生,她便滿足了。
小小的女娃兒被母親摟緊的雙臂弄疼了,細細的問道:“娘,您疼麼?冬至給您揉揉,好麼?”
“冬至真乖,娘不疼!”女子回過神來,嚴肅的問女兒道,“冬至,記得娘讓你收好的東西是什麼麼?”
小小的女娃兒不知道娘親是在交代遺言,認真的從貼身棉襖的裏層衣袋裏取出半塊鳳形玉佩與一封書信,脆生生道:“娘讓冬至好好收著,誰也不能告訴,冬至連莫離哥哥也是沒有告訴的。娘告訴冬至,要等到冬至見到一個長著長長白眉的叔叔,那個白眉叔叔住在忘憂穀裏,冬至要將它們交給白眉叔叔。”
年輕的女子眸光裏有淚光在閃爍,笑著哽咽道:“娘的冬至就是聰明,娘親也就放心了哦。”
身體在承受著肝腸寸斷之痛,心原來還未麻木,否則,又怎麼會如此之痛呢?那人也真是傻,內廷密不外傳的“清風留影”之毒是厲害,但是,何須親自動手呢?她自己三年前便已服下師門無解至毒——離心毒。三年前在自己的駙馬麵前親自服下,那一夜,她失去了駙馬,她尚在繈褓的孩子失去了父親;三年來,她為自己的駙馬,為自己的父兄,也為逝去的王朝守孝。每一次月圓之夜的摧心之痛,她帶著贖罪的心,甘之如飴。
她不能在女兒眼前流露出絲毫的疼痛,耳畔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知道,他來了。將宣紙慢慢的疊好,放進自己的衣袖內,問女兒:“冬至,記得娘親的名字麼?還記得娘親駙馬的名字麼?”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娘親駙馬是什麼,隻是順著母親曾教她的,脆生生的說道:“娘親是昭冰梅,娘親駙馬是齊羅。”
“這就好。有那麼一日,冬至會明白的。冬至隻要記住,娘親與娘親駙馬也就無憾了。”慢慢的替女兒拉好衣角,又給女兒順好發辮,叮囑道,“冬至啊,這幾日你便呆在奶媽和莫離哥哥那邊,好不好?娘親有些事情,要過幾日才能回來。”
小小女娃兒不明白娘親為何落淚,伸出小手為娘親拭淚,懂事且乖巧的說道:“冬至會乖乖的等娘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