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邊,有一個不大的村鎮,這村鎮在驛道邊上,處在水路到姑蘇,旱路東達會稽,西到荊溪的要道上。承平時代,這村鎮來來往往的人倒也不少,顯得十分熱鬧。因此,鎮上的大部分人家都開店。自從越國入侵,直到姑蘇城淪陷,三四年來,商旅大為減少,村鎮就變得冷清了。好在這些人基本上都是亦農亦商,不然的話早就生活不下去了。
這天下午,太陽快落西的時候,經過一天水上顛簸,範蠡一行的舲船終於靠上了村邊的小碼頭。幾年來,很少有什麼船來這裏停泊,範蠡一行的到來,立刻成為小鎮的一大新聞,招來了一大群人。
船工未停穩,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搶上船來,行禮道:“客人辛苦了!從那裏來呀!”看樣子是一個開店的老碼頭。
“姑蘇!”伯揚先生欠身答道。
“啊!稀客稀客!”那店主連連點頭。接著又感歎道:“自從吳越開戰以來,這幾年姑蘇客來的少呀!”
“是呀!兵荒馬亂的,身家性命都難保,誰還敢外出作生意呀?”範蠡道。
“是呀!”那店主點頭應道。接著又歎了一口氣,說:“這可苦了我們這些吃碼頭飯的了!”
“說的也是!”伯揚先生道。
“老客貴姓?”
“姓朱!”範蠡應道。
“大概是第一遭來這裏吧?”
“對,頭一遭!”範蠡應道。接著又反問道:“店主貴姓?”
“不敢!免貴姓文,賤名單個劌字,草字見章。街上上手邊第二家“福興客棧”就是小子開的。朱先生如果住店的話,就請到小店去吧!小店上房寬敞,鋪蓋幹淨,茶水方便,飯菜可口。不是小子胡吹的話,南來北往的客人,誰不知道小店的賤號?朱先生,你我雖是初次,一見如故,無論如何請到小店光顧,待小子備上一桌拿手好菜為你老接風洗塵!”這文老板不愧是老碼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那個時候,商業不發達,也不為人所重。經商之人,多為奴仆之輩,每為人所輕賤。但這文老板不同,他本身是開店的,而且這幾年生意清淡,自然不願放過這個財神爺。因而,賣弄他那張利嘴,著著實實地吹了一通。
範蠡雖為大將軍,但常在民間走動,對文老板這一套倒是很熟悉的。他笑了笑推辭道:“敝舟雖然狹小,尚足夠安身,住宿的事,就不麻煩文老板了。”
“啊……”文老板頓感失望。
“不過,走了幾天水路,船上的飲食大家都膩了。不知文老板能不能辦上兩桌上好的酒菜送上船來,給大家換換口味?”範蠡話鋒一轉,說。
“好好!這兩席酒菜就包在我身上,保管讓你老滿意!不是自誇的話,小店的大師傅,曾經在姑蘇幹過,是全鎮最有名的……”文老板見事有轉機,立刻回嗔作喜,又吹開了。
範蠡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說:“另外還有一事,想托文老板幫忙……”
“好說好說!隻要在下能夠辦到的,絕不推辭!”文老板拍著胸膛說。
範蠡點點頭,說:“文老板真是個熱心的人!”
“那裏那裏,不知朱先生有什麼事?”文老板聽範蠡一誇獎,喜孜孜地問。
範蠡幹咳嗽兩聲,說:“我要托文老板的,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買幾輛車。隻是要得急一點,最好明天就要。至於價錢嘛,好說!”
文老板一聽,頓時心花怒放。忙不迭的問:“不知朱先生要幾輛什麼車?”
“二輛坐車”
“沒問題,都包在我身上好了!”文老板高興地說著,急急忙忙轉身下船去。碼頭上的同行,見文老板捷足先登搶下了一筆生意,一個個投來羨慕的目光。文老板得意地一邊同眾人搭訕著,一邊分開人叢,興衝衝地走了。
晚飯後,已是晚霞滿天,暮鳥歸林的時候了。
範蠡同伯揚先生一道下船漫步,吳瑜相隨而行。他們不願到鎮上去招搖,隻是沿著湖邊小道,信步走著。
遠遠望去,這鎮子不大,約莫數十戶人家,翠竹掩映,桔林環繞,柳絲飄拂。此時正是做晚飯的時候,炊煙四起,雞鳴犬吠,一派祥和。
湖邊上蘆葦叢生,芰荷凋零。那蘆葦已經憔悴,被風一吹,“嗦嗦”地響著。暮色漸濃,將那一湖浩淼地碧波,漸溶進黑色的夜幕之中。
他們不覺走出了好幾裏路了。他們正準備往回走,忽見前麵蘆葦叢中透出一點燈光,猛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唱道:
秋風起兮蘆花揚,
太湖邊兮是吾鄉,
釣得鮮魚兮沽美酒,
煙波叢中兮輕夢狂!
這歌聲雖然顯得蒼老,卻是音韻高雅,超然不凡。三人頓生好奇之心,一齊尋聲走去。
走近一看,見湖邊柳樹上拴著一隻小船,艙中點著一支鬆明子,大約正在燒飯,船尾騰起一股炊煙,很快便融入了暮靄之中。船頭上,一個老翁頭戴竹笠,身披短蓑,赤著腳,坐在船邊垂釣。興之所至,不時高興地唱上幾聲,可是他唱來唱去,也就是那麼幾句。
範蠡讓吳瑜留在岸上,自己同伯揚先生向小船走去。範蠡正準備招呼,那老翁卻先聽到動靜,頭也不回地招呼道:“蘆荻先生!來了還不上船,要與老哥捉迷藏麼?”說罷又是一陣爽朗地大笑。顯然他在等什麼人。
範蠡急忙施禮道:“老丈真快樂也!”
老漁翁聽見聲音不對,回過頭來,見來客並不認識,吃了一驚。急忙站起身來,陪禮道:“老朽目瞶耳聾,認錯人了。得罪得罪!”
“那裏那裏!”範蠡和伯揚先生一齊還禮。
伯揚先生又道:“我二人漫步至此,聽見老丈叩舷而歌,自得其樂,竟流連忘返了。不速之客,打擾了老丈的雅興,還望恕罪!”
“那裏那裏!二位如不嫌棄小舟扁陋,不妨上舟一敘吧!”老漁翁豪爽地說。
範蠡和伯揚先生對望了一眼,一同走上船來。
老漁翁正待招呼二人,猛覺得手中的釣竿一沉,忙了好一陣子,竟拉上來一條四五斤重的金色鯉魚來。
老漁翁哈哈大笑,道:“貴客好口福,這尾鯉魚足夠我們陶陶一樂了!”一邊說,一邊把魚扔進艙去,那魚在艙裏還掙紮個不停。
老漁翁高興地說:“你二人真是福人!敝舟艙內狹小,就在船頭上坐吧!”
範蠡和伯揚先生一齊道謝,坐了下來。其實這船頭也寬不了多少,三人一坐,就所剩不多了。
老漁翁興致勃勃地把釣線重新扔進水裏,才扭頭問道:“二位尊姓大名,能否相告?”
伯揚先生指著範蠡道:“這是敝東鴟夷子皮朱昭先生,在下伯揚,賤號智居子。”
老漁翁望著範蠡笑道:“先生怎麼有那麼個怪號,怪別扭的!”
範蠡苦笑了一下,沒有吱聲。
伯揚先生急忙說道:“敝東十分豁達,對名號很隨便。這怪號就是他隨便起下的,我們聽慣了倒沒什麼!”
老漁翁“嗬嗬”一笑,說:“怪人必有怪號,朱先生想來不是凡人!這等怪號,叫我這個魚貓子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的。”
範蠡啞口無言,伯揚先生也有幾分尷尬。
範蠡不虧久經沙場,隻呆了一小會,便轉換了話題,以攻為守了。他笑道:“剛才聽老丈引吭高歌,歌辭音韻高雅,不是凡間之物。依老丈所言,老丈能作這高雅之辭,必是高雅之士囉!”
老漁翁哈哈大笑,道:“我這個魚貓子隻會捉魚吃,那會搞什麼鴨呀?那首歌是我那窮酸朋友蘆荻先生教的。我怎麼作得出來呢?可不是,剛才我還以為你們是他呢!”
“這麼說,貴友一定是高人雅士了!”伯揚先生道。
“什麼高人雅士?一文不值的窮酸!他自稱蘆荻先生,我看他跟這湖中的蘆葦也差不多——衰敗不堪!”
“是誰在背地裏說我的壞話呀?”隨著一個略帶嘶啞的聲音,一個頭戴文士巾,身著儒袍的人走上船來。借著艙內暗淡的燈光,可以看到他那頭巾和長袍又髒又破,確實是一個落魄的窮酸。他邊走邊道:“象湖中的蘆葦有什麼不好呢?別看他眼前枝葉凋零,來年卻是春風吹又生啊!”
“真是說不得,一說就來了!”範蠡和伯揚先生笑道。
蘆荻先生見有生客在此,又見二人也是斯文打扮,出於禮節拱了拱手,卻沒有說什麼。
老漁翁“嗬嗬“一笑,說:”我說你這一錢不值的窮酸,蘆荻還指望來年春風吹又生,你這窮酸可是一萬年的春風也生不起來呀!”
蘆荻先生麵孔一板,坐了下來,不無激動地說:“魚貓子,你別門縫裏瞧人!爾乃井底之蛙,焉知鴻鵠之誌哉!”
老漁翁仍舊“嘻嘻”笑道:“要說我這個魚貓子,捉魚的本事就是大,鴻鵠也未必比得上我!”說著,手中的釣竿又是一舉,一條半斤來重的鯽魚釣了上來。
蘆荻先生高興地直拍手,笑道:“食有肥鮮,吾口福不淺也!天降福予餘,魚貓子其奈我何?”
範蠡和伯揚先生掩口暗笑。
老漁翁哈哈大笑,說“幸虧我不是大王,不然早被你這股酸氣給酸跑了!”
範蠡和伯揚先生忍悛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蘆荻先生發急道;“士可殺不可辱也!吾乃天降重聖,魚貓子其奈我何?”蘆荻先生手舞足蹈,唾沫橫飛,使得小船都搖晃起來。
“好好!魚貓子侮辱了斯文,待會讓我的萬千夫人烹魚篩酒,給你賠個不是就是了!”老漁翁仍舊笑嘻嘻地說。顯然這樣的玩笑他們經常開,大約今天當著生人的麵,蘆荻先生有些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