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時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處境,也忘記了回歸宿舍。我沒有手表,於是便提醒黃麗:“該回去了!”黃麗立時清醒過來,就著河麵反射過來的昏黃的光亮,抬手看一下表,驚訝地說:“哎唷!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已過了十一點了。”
我急著說:“我們光顧說話,忘記回去的時間。宿舍是人家大華廠的原毛車間和倉庫,十一點就該關門,我們趕快回去吧,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麼樣?”黃麗沒有急著想往回走的意思,在河麵光亮的映襯下,她神秘的笑一笑說:“宿舍門房的那一關,我和周雋早就打通了關節,晚上臨出門時,我們倆悄悄地送給門衛那位老王師傅從南京帶來的四樣土特產,老人家很高興,告訴我們倆十二點回來也沒啥關係,小旁門沒上鎖,隻要把手伸進鐵欄杆,從門後輕輕一拔,旁門就會開的,並且再三叮囑,這是秘密,不能泄露!”
我從心底讚佩眼前的黃麗如此機靈,來上海還不到五個小時,就有如此心機和門房老師傅搞熟了,為她們留下一個方便之門。但我還是說:“趁早回去吧,省的同誌們反過來為我們倆擔心!”
“不!”黃麗撒嬌似的說:“你還沒把那位方凝玉大姐姐的情況介紹清楚呢,她的人品如何、姿容如何、學識水平如何、現在她又在哪兒、目前你們還有沒有聯係?”這一連串的問話,把我問懵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黃麗見我為難了,便笑笑說:“是問得太多、太急了,那你就從她的外表長相和與人處事上介紹吧,然後再說說她的文化程度,你看,好不好?”
我仍然蹙起眉頭,苦笑笑說:“說起來,她也是上海生、上海長的人,後來父母雙亡,才回蘇北老家與祖母相依為命。再後來,她的老祖母也因年事已高,加上喪子之痛,也去世了。她年紀輕輕的就自力更生,獨自挑起生活的重擔!因而,她又是深諳農活的鄉下人,更是個孤苦伶仃的苦人兒。當然,由於條件上的差別,她雖然比起你們大不了兩三歲,也沒有你們灑脫、浪漫;但在我們鄉村裏,由於她熱心文藝宣傳,又是基層團的工作者,在家鄉二三十裏的範圍內,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女孩子,至於品貌嗎——”我嗬嗬一笑說:“不比你黃麗同誌差多少!”
“那當然。”黃麗聽後,竟然耍起了小孩子的脾氣,暗淡的光亮下,她故意噘起小嘴怏怏地說:“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她的文化程度呢?”“這一點,她是不如你們。”我怕過於褒獎方凝玉,惹起黃麗真的不快,便說:“她僅讀了初中一年級,便因家境貧寒,無力繼續求學,可是……”
“可是什麼?”黃麗緊追不舍。
“可是她的求知欲很強,並且有較強的適應能力,在地方工作的熏陶下,她的政治水平和對事物的鑒別能力,相對要強些。”
“她現在哪兒?你們有聯係嗎?”黃麗又問,大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勁頭。
一句話提醒了我,便把方凝玉大伯的住址告訴了黃麗,並請她在適當的時候,幫我一道去探訪,因為我們倆已有兩年多未通音訊了,下落不明,不免勾起了我的傷感!
黃麗是個好奇而又有趣的女孩子,她一口應承下我的請求。她又看了一下手表,自覺委實不早了!便拉住我一邊往回走,一邊仍很自信地說:“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在新社會裏,文化知識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女孩子,那種‘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沒有文化知識,或是文化知識不夠適應,將會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還談得上更好的謀生和為人民服務?特別是生活在城市裏的女孩子,知識第一,姿容第二;兩者能齊頭並進,那是再好沒有的了!可惜我沒能考取大學,將成為終身遺憾……”
“是!黃麗同誌——”我故作揶揄地說:“魚和熊掌,兩者兼得,是你們城市裏女孩子的權利。生活在遠離大城市的蘇北農村,那裏的女孩子能求得溫飽,已算夠奢侈的了,還敢談什麼第一、第二的?”說著兩個人已走到宿舍大門口。大門早就關閉,小旁門亦已關嚴。大鐵門上方的門燈,把門前的一片空地,照映得透亮。黃麗似乎意識到我們兩個人仍然如此親切的相互依偎著,一旦讓同誌們看到了很不相宜!於是,她趕忙放下手,迎著燈光朝我微微一笑,又調皮的伸下舌頭。接著,她煞有介事地整理一下頭上的蝴蝶結和身上潔白的連衣裙,再跺一跺腳,自認為一切妥當了,便伸手從旁門的欄杆縫隙中探進去一撥,果然打開了旁門。她以勝利者的神態,又朝我笑一笑,顯得她打通“關節”的重要。就在黃麗跨入旁門,我也跟著踏進門檻的時候,燈光下,在旁門後麵的右邊站著一個人,把我們倆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徐放!他滿臉不悅的看看黃麗又看看我,就像一位胸懷“代溝”而又頑固不化的長者,看不慣家裏人違背家訓似的,一臉的威嚴,一臉的鄙夷。看來,黃麗外表溫和,但內心的堅強,一點也不比孔荻差!見徐放用如此的眼神在看著她,心中老大不快,她也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著他,不客氣地說:“徐三少!你又何必如此看人,是我們回來晚了嗎,好像沒有勞你大駕在此恭候?”也因他徐放排行是老三,黃麗故意用“徐三少”的稱謂來鄙視他。這一手也真靈,把個徐放給弄僵了,一時答不上話。在門燈的照映下,又見孔荻從露天的第三層樓梯的平台上,飛也似的跑下來,尖著喉嚨喊:“陳隊長!你把我黃姐帶到哪塊玩去的?深更半夜才回來,把大夥都急死了!全隊的人都已回來了,就差你們三個……唉!周雋呢,她沒有和你們在一塊嗎?”當她聽了黃麗說周雋到她姑媽家去了,今晚請假不回來時,便拉著黃麗朝露天樓梯走去,一邊“嘁嘁”地說笑:“相識也才天把,弄不懂,什麼時候好上的?沒想到,你們竟把我這位孔大聖人也瞞過去了,保密工作真真的做到家了!”
“你胡說些什麼?”黃麗佯嗔地說:“我們是在曹家渡車站碰上的,難道大夥一個不漏的都回來了?”沒等孔荻回話,一旁緊跟著的徐放,忍不住嘴裏嘰咕著:“假話!借門燈的光亮,我們在三樓的平台上麵,老遠就看到你們倆,是從左邊蘇州河邊上走過來的,還說什麼從曹家渡車站呢?”
“從蘇州河邊上走過來又怎麼樣?”黃麗回頭看一眼徐放,很大方地說:“我們在曹家渡車站遇見的,到蘇州河邊上散散步、談一談也犯法啦?真是的 !”就在這時,我幾乎是和黃麗同時抬頭一看,燈光裏,見三樓露天樓梯的平台上,站著秦玉琴和費小曼她們幾個,見我和黃麗回來了,大夥似乎才放下心來,便轉身回四樓女生宿舍去了。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也許回來的時間太遲了,我沒有手表,又不好問人,趕忙快步奔上樓梯,搶在徐放的前頭,也顧不上黃麗和孔荻,奔進三樓男生宿舍。偌大的三樓五開間,被五隻日光燈照的通明透亮!直見整個宿舍一律地鋪,分兩排密密麻麻的睡滿了一百多名男生。我本想尋找自己的行李,從左邊靠牆的一排躺著的人群中,冒出張揚那圓乎乎的腦袋,他是被我的行動驚醒了。燈光裏,他翹起頭,睡眼惺忪的朝我看看,嘴裏嘰咕著:“這麼晚才回來……”他用手指一指身旁用草席子鋪開的空位子上,正放著我的行李包。
我朝張揚點點頭,表示感謝!見他放倒了身子又睡了,便輕快地打開了行李包,鋪下棉毯和褥單,放開被子,也無暇去找自來水龍頭洗抹身子、手腳,自知理虧,胡亂地脫下衣、襪,朝被窩裏一拱,怕再影響別人的睡眠,一心強迫自己盡快入睡。
可是,耳朵裏傳來斜對麵尚未睡下的徐放的牢騷聲,雖然聲音並不高,但在夜靜中,卻聽得一清二楚:“唏!什麼玩意,這麼大歲數的人,居然還想勾搭人家小女娃,玩到下夜一點多,像個什麼話?帶頭違反紀律……”
此時,我越想越感到理虧,不敢搭腔,睜大著眼睛,仰麵望著被粉刷得雪白的水泥樓板,黃麗那俏麗的麵容、婀娜的身姿、親切的依偎以及纏綿的細語輕言,始終在我的腦海裏麵盤旋。我,失眠了。
一夜無法入睡,直到臨近清晨,方才略一朦朧。突覺身邊張揚他們已經醒了,我便一翹身坐起來,日光燈通宵未滅。這會,晨曦透過玻璃大窗,連同日光燈,把個通稍五開間的三樓,映得格外明亮!身邊的張揚已穿好了衣服,見我半躺在鋪位上,不由地微笑著說:“大夥快來看,我們的陳隊長一夜之間就改頭換麵,成了另外一個人,眼睛一圈黑乎乎的,乍一看,多像一隻大熊貓!”
我聽了暗自一驚!便不自然地摸摸臉,苦於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的麵容。可是,從斜對麵的鋪位上,傳來徐放刻薄的語言:“活該!這也是動物的本能!”我裝著沒聽見,趕忙起身穿好了衣服,折疊好被褥、棉毯,收拾好鋪位,迎接新的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