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黃麗拖拉著,機械地走了幾步,就猛然止住,懇切地說:“黃麗同誌,我看就不用在大馬路上逛了,好嗎?大街上人多雜亂,我不習慣。”
“那好,客隨主便。”燈光下,黃麗也隨和地笑笑說:“人們總是說,男子多開放,女子多羞澀。看來,我們倆是反其道而行之。那好吧,我知道哪兒有個好去處,就是從我們宿舍1號向後麵走,沿著蘇州河逆流而上,是個偏僻的好地方,真可謂曲徑通幽。”
“不過”,她微笑著說,“上海蘇州河的水,比起我們南京秦淮河,恐怕還要更勝一籌!看來,倒也適合你這個鄉巴佬的口味,對吧?”
麵對這位聰穎、風趣的女孩子,我男子漢的自尊與固執已被消融了,剩下的也隻是默默的順從。黃麗和我相互依傍著,反轉身來,沿著梵皇渡路朝支路1號宿舍樓的方向往前走,快到宿舍大門口,門口有一盞門燈,射出明亮的光,把門前的開闊地照得通明透亮!我怕門衛那位老工人看見我們,惹起閑言雜語來不好,便拘謹地止步不前。黃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幹脆一把摟過我的左膀子,兩個人依偎得更加親密,並用身體掩護著我,繼續往前走。走過宿舍的大門口,她調皮的回頭看一看,什麼動靜也沒有。於是,她故意嗔怪地說:“你也太鄉氣了!我說過,這兒是大上海,莫說我們是今兒傍晚才來,即或已經住上三四天,這三百多名支邊青年,男男女女的一大幫子,他門衛一個老頭子,哪能一下子全都認識我們了呢?再說,上海是什麼地方?在舊社會,人稱十裏洋場、花花世界,像我們這樣,已算夠土氣的了,哪怕讓辦事處的領導看見我們了,也不為怪!懂嗎,鄉巴佬?”
我也忍不住自嘲似的說:“你說的對,我可是從蘇北鄉下出來的、地地道道的鄉巴佬一個,乍到大上海來,哪見過如此的場麵?這不,讓你見笑了。”
“要我笑你什麼?難道說,要我笑你是個結過婚的人,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兒,目前你們夫妻經過家鄉地方政府調解分離後,各自東西;現在,為了支邊,你又拋下兩位年邁的老母,而今東臨上海學藝,來日西去邊陲立業,一心想衝出既定的樊籠,探尋人生的自由之路,是嗎?”黃麗自信的侃侃而談。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就著那稀疏的路燈光亮,重新打量一下身旁這位嬌豔的女孩子,沒想到她是如此了解我的底細!黃麗見我驚訝不已,仍然依偎著我,並用身體推著我,兩個人繼續沿著雜草叢生的荒蕪小道漫步而行。前麵,路燈間隔越覺稀遠,右手邊上的那條蘇州河,故意在這兒拐了一個彎,繼續北上蜿蜒徜徉而去。到過上海的人都會這麼說,蘇州河的水又黑、又臭,就像一口大染缸,白的進去,黑的出來!目前是夜晚,路燈間隔的又遠,我看不清河水的顏色,倒是河對岸一段密集的燈光,把河麵的流水倒映成一幅金蛇狂舞的動人畫麵。當然,也隱約地嗅到了河水的腥臭味,也許此時此刻由於心情無比舒暢的關係,河水的腥臭味,並未妨礙我和黃麗的親切交談。
這裏是一條荒蕪的背道,大上海建設的步伐一時還沒能踏上這塊處女地。沿途幾乎沒有像樣的房舍。路的左邊,偶爾有一兩個篷戶,麵對河水而居,可是又不見行人來往,顯得異常的寂靜!小路的兩旁以及河邊上雜草叢生。我們沿著這條不規則的小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往前漫步,一點兒也不覺著荒涼、恐怖。此時,黃麗見我鎮靜不語,也不急著要我回話,兩個人邁著統一的、細碎的步子,親切地依偎著。她沉默一會,便低聲問我:“奇怪了,是吧,我怎麼會如此了解你的底細的?”
“真的,你是怎麼了解我的?我們相識,才一整天……”我不安地問,可是黃麗她故意賣關子,不急於回答我的追問。我不得不停下步子站立著不動,大有不說明情況就不走的架勢!昏暗中,黃麗故意瞅我一眼,用大姐姐的口吻對我說:“你這個娃兒,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也經曆過不少顛沛流離,連這點兒常識也沒有?告訴你吧,我是聽總領隊老楊同誌介紹的。知道嗎,老楊同誌剛到我們南京物色支邊人員,我在區政府就和他認識了。他曾三次去我們家,做我母親的思想工作,最終將我從母親的懷抱裏挖出來,讓我走上了支邊這條獨立生活的新墾之路。”她停頓了一會,就著河麵上反射過來的昏黃光亮的映襯,瞧了一下我的麵部表情,見我確實是在認真地聽,便用膀彎碰了我一下,意思是提醒我要繼續入神的聽!她接著說:“由於我和老楊同誌熟悉了,每次到區裏去,我就愛找老楊同誌閑談。時間長了,我幾乎快成了他的義務秘書,幫他謄謄寫寫,一時他竟離不開我。一次空閑,他講了你們倆如何在城南一家小飯館不期而遇,如何聽你用不凡的語氣簡單而傳神地介紹了你自己的身世與處境,並且聽了你對現實的見解、對社會的認識、對知識的渴求和對未來的向往……老楊同誌還誇讚你有學識、有膽略、語言豐富、性格豁達,是一個尚未走上路子的、飽受過挫折與辛酸、在目前社會上並不多見的青年人。因此,他才竭力動員你走上這‘支邊’之路,是嗎?他還說,你們的相見與相識,很有戲劇性,是一個天緣巧合。當時我聽了不以為然,以為老楊同誌求才若渴,不免有溢美之嫌。可是,當我聽了你前天在區委大禮堂代表我們三百名支青的即興發言,以及看到昨晚上在鼓樓飯店和今兒在火車上的一言一行,證實了老楊同誌的話並非過譽,你是個別具一格,能令人刮目以待的青年……”
我不停地用手拂著她的麵頰,一個勁地要黃麗不要妄言!然而,還是攔阻不住她那伶牙俐齒,她滔滔不絕,好像有千言萬語不吐不快的感覺。她笑著又說:“有一次,在老楊同誌的辦公室,我偶然發現你的履曆表,這麼一來,我又知道了你的身世,唯一讓我不明白的,就是在‘受過何種獎勵或懲罰’一欄,你到底犯了什麼彌天大錯,直至不批準你入黨,並且受到留團察看一年和行政記大過處分?”
聽完了黃麗的這段話,我如夢方醒,不由地歎了一口氣,反問道:“難道這就是你黃麗同誌今晚放棄夜逛大上海,特意找我聊天的理由?想進一步了解我的個人隱私、專門探秘而來,也許才是你的一項光榮而又神聖的政治任務吧?”
“非也!”黃麗以為我曲解了她的意思,急忙分辯說:“我是對你這位年齡不大、坎坷不少、閱曆不淺、機遇不好的人,發生了一丁點兒興趣罷了,總不至於淪落為專門刺探別人的隱私取樂的‘包打聽’了吧?”她見我也急著要分辯,便一扯我的膀子,不給我有說話的機會,緊接著說:“我們不要相互解釋了好不好?今晚,我們也是路撞桃園、不期而遇,也是一個巧合,沒有人從中精心設計和安排,你就放寬心吧!今晚,我本來是和周雋一起出去的,她因為姑媽在上海,又是頭一回來上門探親,人生路不熟的,要我陪她按地址尋到她姑媽家。你知道嗎?我也有個舅舅在上海,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隨母親來上海探親,所以我對上海很熟悉。我把周雋送到她姑媽家,人家姑侄相見,有說不完的知心話,讓我這個外人摻和在一起,隔三阻四的多不好,所以我就主動退出來,本想到我舅舅家去的。一打聽,舅舅一家前些時已搬到控江新村去了,一來路程太遠,趕不及連夜回來;二來我又要替周雋向四小隊請假,說她今晚回不來,免得那位小隊長大人,像你一樣不放心。陡然少了一個人,不鬧得天翻地覆才怪呢!”
在河水倒映的光亮下,黃麗嬌嗔地瞅我一眼,意思是要是她黃麗再不回來,不把我這個小隊長也同樣急壞啦?可是,她這會不容我插話,神秘而又俏皮地說:“巧得很,我剛在曹家渡車站下車,老遠就看到你這個鄉巴佬,獨自一個人在街邊上探頭探腦的,一副小癟三的樣子,讓人好笑!我偷偷地迂回到了你的身後,想窺探你有什麼秘密,可是等了好一會,你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裹足不前,所以才不得已驚擾了你這位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一心想逗你玩玩,也讓你見見世麵、開開心,誰又想專門來了解你的隱私啦?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昏暗的光亮下,我見黃麗一副嬌嗔可人的模樣,心中一熱,不由得連聲道歉!可是黃麗不領我的情,挽著我的膀子,幹脆也站著不走了。從蘇州河的水麵上反映過來的粼粼燈光,在我和黃麗的臉上不停地晃動,具有一股極度虛幻的夢境之感。這時,她卻在一個勁地追問我,在蘇北老家到底犯了什麼錯誤,以至於生活一落千丈,最後敗走他鄉?!
我和黃麗雖然是初相識,由於她的一片真誠,我不想拂去她的興致。好在我的曆史,對她黃麗來說,也不存在什麼秘密了。我便從1949年秋天,如何被生身父母從南京騙回蘇北老家,如何被迫倉促結婚……後來如何參與地方行政工作,何時入團、入黨和調入一個大區做文字工作,又如何結識女友方凝玉,以及循序漸進的愛情往事,並且將“東窗事發”後的處分與處境,後來又如何被逼無奈與“妻子”調解分離,如何舉家南遷,以至於敗走“麥城”等等,一股腦兒和盤托出。說到幼稚處,黃麗忍不住“嘻嘻”地笑;說到為難處,她又雙眉緊鎖、愁容滿麵;說到危急處,她更是心神不定、麵有難色……她的表情隨著我的身世的起落而起落、彷徨而彷徨,喜怒哀樂,在她那美麗的麵容上、婀娜的姿態上盡情表現,她完全沉浸在我的往事中不能自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