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娟見我羞赧地點頭相應時,才又苦笑笑說:“我現在的名字,也是我在過繼前的原名叫劉小雲。今年春天,我被迫出嫁了,剛才你們看到的那個二胡,就是我的丈夫。”說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在路燈的光亮下,沿著她那清臒的麵頰,流向嘴角。麵對這位小蔡、又是小劉的姑娘一副窘態,我和黃麗初步明白了她眼前的處境,就憑剛才那個二胡的謾罵,就明白了大概。天色越來越黑,昏黃的路燈光下,黃麗似乎聽出癮來,一點也沒有回去的意思。她不解地問:“劉家姐姐,你又如何知道陳柯同誌來上海學習的?”
“有一天,我路過大華毛紡織廠大門口,巧遇陳大哥隨著一大幫男女青年急匆匆地走進廠裏。一打聽,才知道是來培訓的,將來還要去新疆。昨兒我以為是星期天能找到陳大哥的,不料撲個空。幸虧那位李大姐,非常客氣的接待我,還留我在廠職工食堂吃了午飯。我一時情急,就謊稱是你陳大哥的表妹。”劉小雲慚愧的苦笑笑,以求我和黃麗的諒解。
交談這麼長的時間,我倒成了個配角。一場“表兄妹”見麵,幾乎是好事的黃麗一手導演的。一貫仗義疏財的她,明白眼前的劉小雲在經濟上很窘迫,生活上很艱難,應該向對方伸出援手。於是,她從身上掏出二十元人民幣,塞在劉小雲的手裏。劉小雲略一猶豫,路燈下,她麵呈愧色,迅速將手中的人民幣又遞給黃麗,一個勁地說:“不能,不能!我們初次見麵,不能讓你破費”。黃麗此時也不好執意堅持自己的作法,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她笑笑說:“劉姐姐,你也不要見外了,目前我和你陳大哥是很好的朋友,我們無話不談。昨兒,我和你陳大哥還去探望過凝玉姐的伯父母,想打聽下凝玉姐的下落。不曾想她大伯病在床上,他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真的?”燈光下,劉小雲從我的眼神裏得到證實後,便又歎口氣說:“我知道些凝玉姐的情況!當初,還是我告訴她大伯的。”
我聽了非常興奮!忙問:“她現在哪裏?快把地址告訴我!”黃麗見我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冷著臉提醒我:“別忘了你的處境。目前你正處於緊張的學習階段,過去的一切,不妨暫時擱一擱。”劉小雲見了這種現象,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麼。她也淡淡的一笑說:“其實我也僅知道個大概罷了。前年秋天,我和凝玉姐是同一天結伴離開家鄉的,後來在鎮江火車站分的手。她不肯來上海,一心去南京投靠朋友;我回到上海來了,大概在一個月後,凝玉姐來過一封信,說是隨朋友去了江西,具體在什麼地方不知道,至今也沒有接到過音訊。”
剛得到一些方凝玉的線索,不料又中斷了,我的一顆心又沉了下去!黃麗微微一笑,像蔑視又像同情地說:“你不像個男子漢,比起我們女孩子還要多愁善感!”這時,劉小雲怕和我們在這裏談久了,她的丈夫二胡會含恨幹涉,便領著我和黃麗朝一條更為幽暗的小道上走去。我急著說:“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裏吧,天色不早了,單位有製度,要準時回到宿舍。路上我們還要轉幾道車呢!”
“轉幾道車?”燈光下,劉小雲聽後驚訝地說:“我家離你們單位,隻有一河之隔!”她用手指著腳下的小路向前延伸,因前麵沒有路燈,看不清楚。她接著說:“順小路往前走,前麵就是蘇州河,河上遊有個渡船口,從渡船口過河就是梵皇支路,也就是去你們宿舍的唯一通道。這麼近,還用轉乘什麼車?有時候,我一天要過河兩三次呢!”
我聽了不禁愕然!黃麗也似乎回過神來,笑著說:“天啦!為找你,我們繞了一個大彎子,原來河對麵就是我們的宿舍樓。看來,我這個‘上海通’竟然成了‘上海繞’了!”
在劉小雲的帶領下,我們沿著小路摸黑來到渡船口。一路上,她簡略地告訴我和黃麗:她和方凝玉在鎮江火車站分手後,到上海投靠她的哥嫂。父母去世早,哥嫂又沒有固定職業收入,靠做小買賣維持生活。哥哥不學好,愛喝酒、愛賭錢,欠下二胡一筆賭債,沒辦法,軟硬兼施,逼著她嫁給這個二胡充還“賭債”。二胡也是個賭鬼兼酒鬼,剛結婚時還好,婚後不久就原形畢露。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娶了個年輕的女孩子。解放十年了,竟在這個大都市的角落裏,被迫上演了一場“逼婚記”。目前,家中除了這個破窩棚,劉小雲幾乎一無所有。她還告訴我們,“二胡”姓胡,名叫明禮,因排行老二,人們習慣以“二胡”稱之。篷戶區知道胡明禮的人很少,一提起“二胡”,男女老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偌大的上海市,找一個靠勞動謀生的人並非難事;劉小雲想找一個打工的活計掙錢糊口卻很難,難就難在這個丈夫“二胡”怕老婆出門打工不放心,老夫少妻的,一旦“妻子”跟人跑了,他就落了個人財兩空!所以,每當劉小雲找到雇主,二胡就千方百計打聽到地址,數次到雇主門上鬧事,嚇得沒有一家雇主敢雇傭她。一路上,劉小雲幾次有話要說,都欲言又止。一會兒來到渡船口。
說是“渡船口”,就是一個窩棚子,門前有個電燈泡,放射出昏黃的燈光,見有一隻小木船,駕船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搖著雙槳,把船攏靠在岸邊,意思是等我們上船。好一個“荒村野渡”,與世界聞名的大都市,多麼不相協調!
劉小雲似乎一忍再忍,到了臨別時,實在忍不住了,硬著頭皮說:“陳大哥,我能不能和你們一起報名到新疆去?”我和黃麗同時吃了一驚!原來她想拋開“二胡”,脫離眼前這個家庭,以圖一走了之!莫說我陳柯目前的處境仍在艱難中掙紮:這報名“支邊”的大事,是由地方政府決定的,我有這個權利和能耐嗎?還是黃麗思維敏捷,她拉著劉小雲的手親切地說:“既以表兄妹相稱,陳柯同誌就是你的表兄了,一家人說話不用繞彎子,去新疆是由組織決定的,我們沒有這個權力。也許今後上海也有援疆任務,那是以後的事。至於你們目前的夫妻現狀,比較尷尬,我們一時也不好說什麼!但是,路在你的腳下,譬如可以向政府求助,向法律求援。這路到底該怎麼走,全靠你自己拿定主意才是,別人,包括任何親人,能決定得了嗎?”說著,將二十元人民幣又塞到劉小雲的手裏,拉著我轉身跨上渡船,招招手說:“有時間到我們廠來玩,我們不妨再談談,事在人為,說不定會有什麼轉機,也未可知。再見!”
小渡船漸漸離岸,駛向中流。昏黃的燈光下,劉小雲站在岸邊不停地向我們招手,一副淒楚無助的表情,令人心碎!當年一個堅強活潑的小姑娘,反串裝扮成假小夥子,常和方凝玉演夫妻對手戲,什麼“小放牛”、“打豬草”等,從鄉裏演到區裏,從區裏演到縣裏。如今,命運之舟載著她在茫茫的人海中流浪,何時才是個盡頭?作為當年朋友、領導的我,竟然一籌莫展、無分毫援助之力。我聯想到方凝玉,她在江西什麼地方?她的處境和現在的劉小雲、當年的蔡小娟相比較,孰好孰壞,無從知曉,我的心像被人一把揪住似的,不由一陣陣隱痛!
同船並肩站著的黃麗,在水麵反射燈光的晃動中,她那嫵媚的形態,一種飄然欲仙的神情,給人一個夢幻般的感覺,似乎也給了我一個極大的安慰。此時此刻,她似乎完全理解我的心情;有心助友,無力回天。我們彼此間心照不宣,是呀,目前我陳柯違心的把二位老母拋在南京,托親友照顧,甚至拋家棄祖、背井離鄉,在勉強中苦度人生,又有什麼力量能救當年的好友蔡小娟脫離困境?甚至連“親人”方凝玉的生死存亡都無能為力,真是枉有此生。此時,身邊的黃麗是那麼體貼入微,溫情的依傍著我,不僅給我以安慰,也給了我力量。在雙槳的“咿呀”之聲中,小渡船漸漸地向對岸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