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班下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幹下來的,中途張揚幾次低聲提示我:“排長成天想些什麼?師傅們都在朝你看呢!”當我清醒一會,又不知不覺的發起愣來!是呀,這個“表妹”到底是誰?她的出現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情況?今晚,黃麗一定會陪我同去的,她這個人說到做到。我想,同去有同去的好處,她對上海的情況熟悉,又會說上海話,與上海人打交道,的確沾光不少,一路上隻是跟著她走就是了。再說,她對我如此熱心,昨天的現象,雖然令我局促不安,但又不好相拒,心中非常矛盾!今晚我更不能單身獨去,一怕讓她生疑,二怕傷了這個有情有義姑娘的心。但不好的是,萬一有什麼特殊情況,讓黃麗一覽無餘了。
下午四點下班後,脫下工作服,草草地洗了個澡,穿上隨身的衣服。反正張揚已大致了解我的情況,還是向他耳語了幾句,得到他的默許和諒解,也是很有必要的。當我趕到職工食堂,見黃麗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買好了兩份晚餐,分開擺在桌上,專等我到來。我心領神會,提前各自草草進了晚餐,她向我遞個眼神,又呶下嘴,意思是要我在廠門口相見。
大華廠大門口是有名的餘姚路,人煙稠密、車如流水。黃麗見我還是一身老頭衫、舊長褲、一雙黑布單鞋,一副鄉下人的模樣。她也明白昨天為我買的衣褲鞋襪,全都在宿舍裏晾著,怕我回去換了衣服反而耽誤了時間,沒辦法,隻好默許我的穿著,兩個人火急火燎地上了公共汽車,在她黃麗這個“上海通”的引領下,依著字條上的地址,我信心十足的隨著她進發。
也真好笑,黃麗昨天剛陪我尋找方凝玉她大伯的住址,哪知一無所獲,結果卻陪我玩了一天;想不到今天晚上又鬼使神差地陪我尋訪什麼“表妹”。可是,那位“表妹”在字條上明白寫著,要我在星期天去她家,而黃麗又是個“燒蝦不等紅”的急性子,為了盡快解開這個謎,就逼著我前去赴約了。其實,我也很想解開這個謎,免得左思右想影響工作,也影響情緒!
一路上,黃麗領著我換了兩三次車,按字條找到了住處。這兒不是真正上海人的居住區,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商業繁盛,我一眼望去,一大片窩棚不下幾十座,原來是個僻靜的篷戶區,都市裏的荒村野舍。黃麗驚詫地望著我,幽默地說:“看來,你這位表妹不是凡人,她是天上的仙女,貶下凡塵與你約會來了!”
“你就不用取笑我了,連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表妹’,故而請你這位高人相助,我可不是虛情假意。”我無可奈何地說。
“好呀,你是不是虛情假意,馬上就會見分曉,隨我來!”黃麗手捏字條不時地東張西望尋查門牌號數。說是“門牌”,其實這些篷戶區哪有什麼正規門牌。有的戶在門頭上用粉筆隨手寫上個順序號,有的戶用紙寫個門牌字樣貼在門頭上,算是比較正規的了;有的幹脆用毛筆在靠門口的籬笆牆上大書編號。黃麗一身盛裝在這個貌似有街有巷的篷戶區行行走走,特別顯眼,自然而然招來一幫男女小孩,嘰嘰喳喳的圍裹上來,好奇的追逐黃麗,有幾個竟用我們蘇北的家鄉話問:“你們要找哪一家,我帶你們去”黃麗開心地朝我笑著說:“這一趟跑的不冤枉,我把你領到你的老家來了。”她對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問:“小朋友,55號在哪兒?”
“是找二胡哥哥家?我曉得,跟我來!”小男孩自告奮勇地要為我們領路。我急忙插話說:“我們不是找你二胡哥哥,是找劉曉雲,你們認不認識?”
“認識!”這個小男孩急不可待的搶著回答:“她是二胡哥哥的老婆。”
我一聽,更加傻眼了!我哪有什麼表妹,在上海嫁給一個名叫二胡的人?黃麗反而開心地笑著說:“好、好、好!既然名花有主了,你這個當表哥的,也就不用心急,讓我們慢慢找來。”我和黃麗在這群孩子的簇擁下,來到一座篷戶前。果然在破舊的木板門的門頭上,寫著55號。還沒等我倆敲門,孩子們就大聲朝窩棚裏喊:“二胡哥,有人來找你嘍!”隨著孩子們亂糟糟的喊叫聲,那破舊的木板門“吱呀”開了,從門內走出一個男子來。這時,大約六點來鍾,夏天夜短晝長,六點多鍾天色仍很晴朗,西下的陽光把整個篷戶區映成輝煌一片。眼前這個男子約莫三十歲出頭,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張黑瘦臉膛,嘴上唇留著一撇黑亮的八字胡子,非常顯眼。上身套一件皺巴巴、髒兮兮的灰色短袖襯衫,敞著懷,露出瘦小的胸懷;下身是一條黑色短褲,腳穿一雙木拖板,叉著腰站在門口,正要向孩子們發火。一抬頭,在夕陽的映襯下,見黃麗穿著時髦、豔麗,是一位雍容、雅氣的姑娘,霎時和緩下臉來說:“我不認識二位,你們是?”該男子也是一口蘇北鄉音。
黃麗仍很矜持的站在門口。看來,她是不打算走近這座窩棚,不僅因窩棚的門太矮,向門裏望去,窩棚裏沒有光亮,黑乎乎的,整個屋子內裏,好像被煙熏火燎過似的。她朝我瞄了一眼,這一眼有無限含義,其中有驚詫、有嘲弄、有慶幸,也有無可奈何。於是,她向對方微笑說:“我們想找劉小雲,請問她是你的什麼人?”
“你們找她幹什麼?”該男子聽說要找的是劉小雲,無名火氣一竄老高,又露出他剛才的猙獰麵目,怒氣衝衝地說:“她是個婊子,下賤貨,成天在外麵夾姘頭跟野男人鬼混,你們也不用找她了!”黃麗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我更不好出麵交談了,幹脆一切由她包攬。這時候,孩子們眼看這個二胡發火了,便一哄而散,隻剩下我和黃麗在這家窩棚前僵站著。還是黃麗有辦法,幾句話一勸慰,這個叫二胡的男子也就冷靜下來。正當黃麗與這個二胡交談時,突然,從我的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招呼聲:“陳大哥!是你嗎?”
我急轉身朝著這個非常熟悉的口音尋望,夕陽的餘暉,刹那間把一個非常熟悉的麵孔,烘托在我的眼前。我一時情急,也來不及和黃麗打招呼,連忙快步奔過去,熱情地招呼:“小蔡!你怎麼也在這兒?”此時,對方也不顧一切地撲向我。
黃麗似乎也明白了什麼,趁那個二胡見我和小蔡姑娘如此親切的相見,便氣森森地回到窩棚,還不客氣的關起了木板門時,她便疾步走過來,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叫小蔡或是叫“小劉”的女子。此時,天色漸暗,附近的小路旁有一盞路燈已經亮了,我把黃麗和小蔡一起讓到路燈下,見小蔡衣衫不整、麵容憔悴、滿腹辛酸似地瞧了我和黃麗,低聲說:“我在字條上不是請你星期天來的嗎?怎麼今個你就來了?”我頓時明白過來,原來“表妹劉小雲”就是她小蔡,更名換姓約我來的。麵對黃麗那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遊離時,我也明白了她的心意,也許她誤以為眼前的這個小蔡,是我舊日的情人——方凝玉第二了。就著路燈的光亮,我急忙向黃麗解釋說:“這位是我在蘇北老家的同鄉,當初也是一位熱心文藝宣傳工作積極分子,名叫蔡小娟,還是方凝玉的要好姐妹。沒想到她也來上海了。”接著,我又把黃麗介紹給蔡小娟。
路燈下,蔡小娟望著眼前時髦的黃麗,一派高雅清純的形象,很有點自慚形穢。她支吾一會兒說:“陳大哥,我告訴你,蔡小娟是我過去在蘇北老家時的名字。幾年前,上海疏散人口,我被過繼給蘇北的舅舅家,隨舅舅姓取名蔡小娟。在蘇北,自從認識了陳大哥和凝玉姐姐,把我也吸收到文藝宣傳隊,那幾年我算是開了眼界,沒想到農村裏文藝宣傳搞得那麼好。後來,你陳大哥和凝玉姐受了挫折,整個鄉的文藝宣傳幾乎停頓了。”她覺得在無意間說出了我和方凝玉的“隱私”,被這位高雅美麗的黃麗姑娘知道了不好,趕忙要替我糾正時,黃麗又是何等聰明?她笑笑說:“你陳大哥過去的情況,我們知道一些,你就放心地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