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未雨綢繆
送走了蔡小娟,我佇立在白渡橋頭。望著在夜幕下漸漸遠去的黑色小轎車,心頭湧起了無限惆悵。這一別,恐怕今生難有再見的日子了,生離又與死別何異?當年,在家鄉送別方凝玉時,那時我的處境非常尷尬。無暇讓我想得多、想得細、想得遠。當然也感到後會渺茫,那完全是因為我自己作的孽,內疚之心遠勝於惆悵。而蔡小娟終究是朋友,說得再親切些無非是推心置腹、心心相印的摯友,怎麼能與切膚之親的方凝玉相比?然而,與蔡小娟的感情,這麼多年來僅次於方凝玉,也由於方凝玉在政治思想上、社會見解上、與人處世上是那麼成熟、寬廣,非一般世俗女子相比。我們的相識、相親,實在是我的運氣和福氣,所以我也無心再作荒唐的分外之想。當年,對於蔡小娟的多次“暗示”,我隻能是一笑了之。嚴格地說,是我冷落與辜負了蔡小娟的多情多義,直到今天才深有體會!我在內心深深地為她祝福,祝願她逃出火坑再造新的幸福的生活環境。不過,她能徹底地逃離嗎?我想,不要說她那個叫二胡的丈夫會不遺餘力地去尋找她。而黨和國家的政策,如婚姻法、戶口、油糧等一係列關係,管理的是那麼嚴格、規範。一旦私自逃離上海,今後,她又如何生存?我真不敢替她往下想,即或會有什麼人作為她的“堅強後盾”,而那些人不會讓她陷入另一個“滅頂之災”嗎?但願我是杞人憂天,祝她此行一帆風順,前途無限光明。
黃麗更是一位細心、多情的女子,此時,她最能體察和諒解我的心情。她見我凝望著蔡小娟的車子在夜幕下消逝。我又那麼呆呆的、深情地凝視著,知道我的心情非常酸楚也非常失望。她挨近我,扯一下我的襯衫袖子,溫情地提醒我:“車子已經走遠了,我們回去吧。茶社那邊,文姐她們還在等著呢。大夥晚飯都還沒有吃,我都餓的饑腸轆轆,你一個男子漢哪還有不餓的道理?”
今天,農曆已是七月下旬。下弦月像一把彎彎的鐮刀,遲遲的從東邊那高樓大廈的頂端露出了真容。由於大上海獨一無二的亮化燈火,連天上狡黠的星群,都似乎已退讓三舍。那暮氣沉沉的殘月,也已力不從心而自慚形穢,在艱難的履行她不得不履行的巡天使命。此時的我,就像這天上的殘月。在我人生的軌跡上,是那麼步履蹣跚而力不從心。黃麗友好的提醒,使我回過神來,頓感腹中饑餓。也就無奈地回轉身來,兩個人沿著人行道,在白渡橋上並肩緩步。黃麗見我無精打采的低頭走路,知道我仍浸沉在與蔡小娟別離時的陰影之中,也就親切地依偎著我。邊走邊說:“這個蔡小娟還真有膽略,明知自己沉淪在生活的深淵之中。為了扭轉這個痛苦的局麵,敢於喬裝出走,這要有多大的勇氣?這在當前她也算是個奇女子了。她還真夠大膽的,當著我的麵就敢那麼親吻你。哎!我說陳兄,她敢於不避嫌、你也居然無所謂似的接受她的愛吻,又把我置於何地?”
“你說過我們是兄妹,在妹妹的麵前做哥哥的還要避什麼嫌?”為了緩解氣氛,我故意將話題岔開:“你想想看,下一步那個二胡他會有些什麼反應?”
“先不忙談這個問題!”黃麗知道我想轉移方向,便緊一步追問:“難道她蔡小娟也是你昔日的情人?看你的外表,倒還像個正人君子。其實,你在男女之間的情愛上,也是腳踏兩隻船。把當年那位方大姐又置於何地?”
“不!不是如你說的!”燈光下,我急忙解釋說:“我和小蔡是清白的,也許今晚她太激動了,我也就……”
“所以你也就順水推舟,接受她臨別時的愛吻了?”黃麗此時正好與我近距離並肩而行。她側著臉冷不防在我的麵頰上也重重地吻了一下,格格地笑著說:“她小蔡既然不是你的情人,就是說你們也是不成文的兄妹關係。既然她那個‘妹妹’能親吻你,我這個妹妹又何嚐不可?”我愣住了!燈光下,止步麵對笑容可掬的黃麗,心有餘悸地說:“她哪能和你比?你是一位正如小說書上形容的千金小姐。受過較高的文化教育,又出身於名門世家。我陳柯再是鬥膽,也不能更不敢有半點冒犯之處。可憐的小娟,目前她正處於窮途末路之中,我實在無力幫助她挽回局麵,所以……”
“這是你的托辭!”黃麗仍然依偎著我,兩個人幹脆暫時都不想走,大有不把話說清楚就不願離開的趨勢。她說:“親吻,是男女之間最真摯的情感流露。兄妹之親,哪能超過這個界限?哎!我問你,你又怎能說我出身於名門世家?社會主義今天,還有什麼名門?世家?要說有,那也是新中國成立前的殘留物,階級鬥爭早就衝它個稀裏嘩啦而體無完膚,還能保留到現在嗎?”
“這僅是我的形容而已。”我自知在語言上犯了口誤,趕忙糾正說:“從你的學識、見解和形態舉止上看,你不是一般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加上令堂黃醫師高雅的談吐和端莊的舉止,不得不讓我對你、對你的家庭刮目相待。也是我對你不敢造次和無禮的因素。”我始終不曾提及她的父親,因為她從沒提過自己的父親,怕是有什麼隱情一時讓她難以啟齒?
“算了吧,今晚不是我倆談出身、談家世的時候。說實話,我也是個伴隨坎坷長大的女孩子,也有一肚子的苦水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今後有機會再慢慢講給你聽。”黃麗一改哀怨的語氣,頓時又煥發出激動的表情。全然不顧是在橋中央的快車道旁,那來去如梭的各種車輛,在我們身邊急駛而過。她把手中的茶鏡放進褲子的插袋裏,不知那把無字畫的白色折扇放在何處了,她很無所謂。又把小巧的白色涼帽向腦後推一推,用挽起袖子的雙臂摟住我的脖子,將柔綿的豐胸貼著我的胸膛。借著燈光凝視著我的眼睛說:“陳兄,你的外表偽裝的再長厚、再木訥,我也能了解你的內心是流淌著滾燙的激情的!為什麼就不能稍加釋放,把你內心的熱能釋放出來。讓我這個妹妹也能像走了的蔡小娟一樣,體驗一下火樣的激情是個什麼滋味。是呀,我知道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就是受過精神上創傷的男人的通病!”
我更慌了!在這樣的激情之中,我不能一味的貌似正統。怕讓剛複蘇的處境再受窘迫,怕未來的前途更加艱險,而讓一個多情的女孩子當麵受害又於心何安。但是,前車之鑒我又不能熟視無睹,為了貪圖一時的任性和愉悅,置身於萬劫不複而不顧。霎時,黃醫師那嚴肅的麵容和方凝玉委屈的神情,在我的眼前掠過。於是,我強忍住內心的激動,冷靜而委婉地說:“你不是把我當哥哥待的嗎?我們已經有約在先,你要我做一個英雄‘趙匡胤’,讓我們倆做一對清清白白的好兄妹而始終不渝。再說,我是個結過婚的人,並且還有個小女兒。你可是一位聖潔的姑娘,城市裏有多少好青年,他們等待你去選擇去戀愛?當年我已經害苦了方凝玉,現在我又怎能再來傷害你呢,麗麗?”“你害不了我!”燈光下,黃麗有所冷靜,但仍很柔情地說:“我沒說我們不是兄妹,保持你我兄妹關係,是我的一貫宗旨,也是經我老娘親批準的。我又在什麼時候不讓你做英雄趙匡胤?在京娘麵前目不斜視了?再說,我們又何曾有過什麼嚴重的越軌行為?衝破了兄妹之情?我隻是希望你像對待你的那個‘表妹’蔡小娟那樣的柔情,讓我也真正體驗一下純潔的男女之間的友愛蘊含的那種玄機與美妙罷了。放心吧,我不會找你談戀愛的,莫說我的年紀還輕,前途未卜,事業未成,也不應該是談戀愛的時候。何況當前還有‘學習製度’的約束。至於你害過那位方大姐抑或方大姐害你,那是你們的事,我才沒心腸替你們打口頭官司呢。倒是你最後說的,城市裏有多少好青年,等待我去選擇去戀愛?這倒是值得我們好好的商榷的。我不是說城市裏的青年人不成熟、不踏實、不好,而是在我的視野裏,有不少城市青年是那麼安於浮華、膚淺、驕縱與任性,甚至在男女交友上,又是那麼急不可待和饑不擇食。可是,在你的身上,卻看到城市青年少有的沉穩、莊重、誠實、豪放……你的才情,不僅在你們的年齡段中是少有的。甚至在大多數青年人中,也是少見的!你的胸襟和抱負,已在你的詩句中一言以蔽之:‘捐芥末之軀,以正視聽’!這是理想加正義、加才情、加智慧的總和,才會有如此豪情壯誌!也許是我的目光短淺不識天外有天?可是,我癡長了二十一歲。從上海到南京,又從南京來上海,在我的心目中,從未見到過有什麼遠大理想的城市青年,能值得我關注的。或許是我無緣見到!偏偏就是你這個結過婚的‘鄉巴佬’,讓我的目光為之閃亮而一見傾心!”說著,她居然又在我的額頭上、麵龐上重重地吻了幾口,倚在我的懷前像夢囈似的說:“在我們倆友愛的道路上,尚有不少不可逾越的障礙。我知道,用剛才小娟的話說,我們倆也是‘有緣無分’的。所以我一開始,就曾向你透露過,我們隻能是兄妹,也是我老娘親一再的囑咐。什麼緣由,今後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可是,我們也不能為了那些清規戒律將我們的手腳牢牢地捆住。在我們認為許可的、適當的範圍中,讓我們體驗一下真正友愛的芳香,難道有錯嗎?我敢說,隻要我們不越‘雷池’半步,天塌不下來的!陳兄,你說呢?”
可憐的黃麗,是她剛才受了蔡小娟一時縱情的舉動所影響,還是她的思維、經曆、見識和膽略,決定她有如此的心境和表情?她一時沉澱在我們這種畸形的“友情”之中而不能自製了。這時已近於午夜,氣候清涼宜人,那一勾如鐮的殘月,終於懸掛在我們倆的頭頂上,是那麼顫悠悠、玄乎乎的,大有冷不防會跌落下來,斬斷了我和黃麗這兄妹不像兄妹、情侶不像情侶的微妙接觸。是我的肚子餓了的關係吧?腹中在咕咕鳴叫,迫使我不得不輕輕地碰了一下黃麗,輕聲催促她:“大小姐,晚飯還沒有吃呢,肚子不爭氣打鳴了,我們快點走吧,李文她們還等著呢。”
“等急了,她們自然會先走!反正宿舍大門的主動權在我的手裏。”黃麗她忘了剛才還催促我快走的心情,依然倚在我的懷前懶得動彈,又像在自言自語:“餓了?這句話不應出自於充分享有友愛的、男女主人公之口!知道嗎,真正的‘友愛’,是經受得住饑餐渴飲的考驗,要不怕酷暑嚴寒的肆虐。我們既然不受什麼‘戒律’的約束,也跳出了世俗的陋見,做一牌盡情享受‘友愛’的自由人,還怕什麼遲不遲、餓不餓的?”她出爾反爾的說罷,也笑著鬆開了手,就著燈光整理一下涼帽、服飾,又歡快的跺一跺腳。她也感到時間不允許再遲疑、再流連了!見我呆呆地望著她,便拖起我的右臂嬌嗔地說:“說要走的人是你,呆著不想走的還是你。陳兄,你好難伺候噢!”於是拽起我就走,容不得有半點猶豫!
我幾乎頂不住黃麗她那剛柔並濟的性格誘惑。幸好她要主動離開,才讓我得以保住防禦的底線不被衝破。作為有血有肉的年輕男性,在這樣火辣辣的情感攻擊下,能冷靜得了嗎?然而,理智和“教訓”方能克製,我就是從方凝玉和淚水的教訓中複蘇過來的,錯誤和挫折中的“漏網”之魚,怎敢再有非分之想。於是,我也就歡快的隨著清靜下來的黃麗,兩個人牽牽連連的走過白渡橋。突然間,橋頭出現了徐放的身影,在月光和燈光的交輝下,見徐放手執一柄像是黃麗的無字畫白色折扇,僵直的站在我倆的麵情,將手中的折扇不斷地展開來、又合攏……我和黃麗不約而同的大吃一驚!因為,從徐放那張俊秀的臉上,充滿了一股被強行抑製的憤怒表情……我心中明白,剛才黃麗和我在白渡橋上那種纏綿的舉動,被他徐放發現了……因為盡管是在夜晚,那來去速馳的車流,以及高大錯綜的鋼鐵橋架,是遮掩不住我和黃麗在他徐放近距離的觀察下,已經一目了然而盡收眼底。
一貫善於先發製人的黃麗,麵對徐放的麵容,故作不解地說:“徐三少!你怎麼這樣看人?難道我和陳兄送人回來有什麼不妥之處,而讓你如此憤慨?”我也趁機先自表白:“剛才我和黃麗同誌在橋上逗留時,發現天上的殘月與群星爭相輝映,與人間的燈光、建築群渾然天成,真是絕妙佳境,我們就像置身於人間天上,令人十分神往,幾乎不能自製!”我又口不由衷的自我掩飾。
“所以你們就忘乎所以,”徐放仍然不改他那憤怒的表情,胡亂的指點著手中的折扇,繼續挖苦說:“可惜已經錯過七月初七的鵲橋會十幾天了,你們還是千方百計要把這一天補回來?若依我的推斷,你們的表演也夠精彩了,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想瞞天下人卻還不能瞞過我徐某人!我老徐注意你們絕非一時三刻,三個多月來,你們都在我的目力監視之下,苦於無法抓住你們的小辮子。今晚巧得很,我借著送屬相小掛件的機會,尾隨你們來這兒集會。也是文姐的恩賜和我福至心靈,命我前來通知你們倆,文姐她們等不及了,眾人在茶社下了肉絲煮麵,吃後先回宿舍去了。你們二位何去何從你們就看著辦吧!不過,讓我意外的收獲,居然是在遲了十幾天的今晚又見牛郎、織女私來人間白渡橋相會。一幅至情至愛的畫麵,可惜沒落在這折潔白的扇麵上,那就正如你大排長剛才親口形容的‘一幅渾然天成的絕妙佳境’了!”
“徐三少!你不要滿口胡言、含沙射影,你看到我和陳兄什麼了?”黃麗見我猥猥瑣瑣不敢麵對徐放一連串的責問,內心一股火起,衝著徐放怒斥道:“我知道你這三個多月來沒有白閑著,時時刻刻防著我們。我倒要問問,你防我們什麼?難道說,我們在幹下了見不得人的勾當,讓你發現了?你大可以去回報領導,或者公安局,把我們倆抓起來,給予刑、紀處分,甚至開除公職!你也不用虎著臉,大言不慚的來訓導人!如果說,以為我們在談戀愛被你發覺了,你也不必這麼義憤填膺的自我表現,也不妨回顧一下你自己,這三個多月來,你又幹了些什麼?人家孔丫頭對你剖腹吐心、真誠相待,你倒是狗三天、貓三天;吃著碗裏,看著鍋裏;這山望著那山高。我再問你,相約過多少女孩子逛馬路、鑽公園?你為什麼不能自我反省、反省……”她越說越氣憤、聲音越高,幾乎是指到徐放的鼻子繼續嗬斥:“你認為我和陳兄也在談戀愛?好呀,談戀愛就談戀愛,你徐三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女娃兒談戀愛,我們又為什麼不可?莫說我們還沒到談戀愛的程度,即或真是談戀愛,你又豈奈我何?你要我們倆重複一遍給你看看嗎?那好吧,我們就謹遵台命!”說著,她真的撲在我的懷前,在我的麵頰上重重地吻了一口,又坦然麵對徐放,二目圓睜,怒不可遏地說:“現在你徐三少好去回報領導了,就說陳黃並非是義結金蘭,也非深夜陋巷敘衷腸,而是膽大包天,無視學習製度,在白渡橋上月下定情,被你徐三少發覺了,真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