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淚灑白渡橋
我和黃麗在張揚的暗示下,也就憑桌相對而坐,黃麗她習慣的環視下四周。這時,對對情侶和晚間來此乘涼的遊客們,陸陸續續向這座露天茶社彙集而來。在我們的鄰桌,走來一位也是全身穿著潔白服裝的男子,燈光下見他頭上歪戴著一頂白色涼帽,一套筆挺的白色西裝,敞著懷,大熱的夏天,還內襯一件白色馬夾。腳下一雙白色空花涼鞋,白絲襪,從頭到腳比起黃麗的一身白色穿著,還要整潔得體。所不同的是,這位男士戴一副無邊的類似近視眼鏡,在他那英俊的臉型上,更增添了幾分儒雅之氣。可是,這位男子看上去三十歲不到的年紀,上唇卻蓄有一撇胡子,在柔和的燈光映襯下非常顯眼,與他的年齡和風度極不相稱!
燈光下,該男子透過鏡片,瞄一眼黃麗,見黃麗也是一身潔白的服飾,手裏捏著一副特大的茶鏡,一手輕搖著那把白底無字畫的折扇,似乎特別感興趣。他全然不顧在黃麗對麵,還坐著我這個大活人,竟然毫無顧忌的挨近黃麗,用普通話很有禮貌地說:“請問,您是一個人?這兒我可以坐嗎?”黃麗也看了這個男子一眼,見對方恭謙得體,沒有絲毫流氣,一派風流倜儻。也就不得不客氣地說:“應該還有一位客人要來。目前她還沒有來,您要坐就請坐一會,等客人來了再說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該男子坐下後,還翹起個二郎腿,有意無意的和黃麗搭訕:“這位女士,您是上海人嗎?”
“您怎麼看出我是女士?”燈光下,黃麗半驚訝、半好奇的微笑說:“您比我這位阿哥有眼力,我們上午剛分開半天,下午在車站會麵時,他居然認不出我了。”黃麗向我盯了一眼,怕我在這個不熟悉的男子麵前被譏笑而生氣。
“笑話,從您的麵容、儀表、服飾上,充滿女士的婀娜。您這位阿哥怕不是親阿哥,或者是從外地鄉下剛來上海的。”對方顯得不屑看我,卻厚著臉皮鬥著黃麗說:“常言說得好:見麵三分相。看您的裝束,戲劇界稱之為‘反串’。不過,您的反串並不十分成功,說句不客氣的話,既不正規、也不嚴肅,隻能鬥鬥您這位剛從鄉下來的阿哥,開個玩笑而已,怎能和我們真正的男子漢較真呢?”
“那麼,我是不是上海人,您又怎能看得出來?”黃麗似乎無心與這個紳士模樣的青年男子多糾纏,但也不好過於矜持,讓對方看出她的小家子氣。然而,她更明白我們今晚的任務,在白渡橋頭還有那位蔡小娟等著我們赴約呢。何況不遠處的張揚,在李文的授意下,真是又急又氣,抓耳撈腮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暗暗地打著手勢,意思是時間不等人,要我們快去橋頭看一看蔡小娟她來沒來。於是,黃麗忍著性子,對這位找上門來套近乎的男子不失禮物的說:“我可是大半個正宗上海人,上海人的‘也哦’也會講。不過,實在對不起,我們要去迎接一位客人,暫時沒時間陪您。您要是在這兒坐一會也好,不然,您請自便也行。”
若是稍有自尊心的人,麵對黃麗婉轉的逐客令,會窘的不告而別,可是,這位花花公子非但沒有窘態,而且很隨和的說:“您既然是大半個上海人,又會講上海‘也哦’,那就好辦了。您要急著去找人,那好啊,我可以在這裏等,要是您把客人接來了,我再走也不遲。要是接不來,我的意思是,我也是大半個上海人,後來因故遷去外地,目前才從外地回滬探親,不久又要告別大上海。這一去,又不知是何年何日,才能再回到生我養我的故鄉來。”燈光下,這位男士竟然自作多情的嘮叨起來,向陌生人訴起他對故鄉大上海的離別之情!見黃麗真的急著要走,連忙又說:“我看,您是女士,就無需親自前去探望,何不讓您這位鄉下來的阿哥先去看一看?再說,他是男士,辛苦些無所謂。您沒看出這位阿哥已急的滿頭是汗了嗎?由他先去看一看的好。
想不到這個男的居然反賓為主,代表黃麗支配我來了,心中大為不滿!人們說,上海人既聰明、又狡猾。這話一點不假!這位已遷出上海多年的男子,上海人的脾胃一點沒改,見了漂亮的女孩子,就這麼死皮賴臉的粘了上來。還真把我們這位一貫自作聰明、豁達、機智、無畏的黃大小姐說動了心,她有點遲疑不定。燈光下,她最後還是對我笑笑說:“這樣也好,反正我是第二梯……”一個“隊”字沒出口,她猛然省悟不應該泄密,也就改口說:“那就請陳兄先去看一看,對方要是來了,就把她請到這兒來。”見我怏怏地站起身要走時,她又轉臉朝一旁焦急的張揚做個手勢,聰明的張揚立即理解她的用意,是要讓他臨時暫替“第二梯隊”,暗中協助我陳柯,一同去探尋蔡小娟。
我無奈和張揚一前一後快步走出這座露天茶社時,就著燈光回頭一看,天啦!我們的黃大小姐居然和那個西裝筆挺的男子,用嫻熟的上海話,談的有情有趣、非常投機,連隔著不遠的李文、孔荻和費小曼也無暇關顧,把她們三個晾在一旁不管不顧了!張揚緊一步跟在我的身後,他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騷,大有不吐不快!便低沉、有力地說:“看到啦?一切都是假的!你那位寶貝妹妹,看起來也是位見色忘友的人。平時裝的那麼有情有義、豁達機智、潔身自好。可是,眼前就這麼個花花公子,值得她一腳把你這個哥哥蹬出了‘三八線’?今晚是什麼場合、什麼任務她全然不管,還虧她在文姐麵前獻計獻策、侃侃而談。一二三四說得頭頭是道,到頭來還不是……”
“別說了,老弟!”我盡管心中不悅,作為一排之長,無論是年齡還是社會見識,我應該以老大哥的身份,裝也要裝得豁達一些、大度一些,不能在這位小老弟的麵前,暴露出自己氣量狹窄和見識短淺。我故作無所謂似的說:“今晚承大家的情,為我陳柯敢於頂風冒險、兩肋插刀,決心解開蔡小娟那封信的謎團,我已經感激不盡了。至於黃麗同誌,這是她的性格、興趣和權利,完全應該按照她的個人意願,修改她的行動方案。再說,憑她黃麗同誌的聰明才智,她也不會是如你老弟所說的那麼難聽!什麼‘見色忘友’,也許……”
“大排長!你就不要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了。”張揚因身材較胖,天氣又熱,雖說晚上相對要涼爽些,或許大夥都還沒吃晚飯,腹內空虛的原因,他張揚更顯得有氣無力、氣喘籲籲。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明擺著她姓黃的也不過是個十足平凡的小女子,虧她家裏經濟情況好,所謂財大氣粗,以顯她仗義疏財的好器度。加上她自以為聰明伶俐、才貌雙全,就似乎勝人一籌,在平常的日子裏,處處顯得豁達大度,也就不以為怪了。可是,到了關鍵的時候,她的偽裝就會自動剝去。譬如,今晚那個風流倜儻的‘衣裳架子’一出現,她就三魂丟掉兩魄,忘記了自己做人的宗旨,連你這個信誓旦旦的‘哥哥’也棄之不顧,這不是見色忘友是什麼?”
露天茶社距離白渡橋也不過百十米左右,我因急於要見到蔡小娟,也顧不得跟在身後的張揚喋喋不休的嘮叨沒完。可是,他的每一句話,又都一一打印在我的心窩裏,想不承認也不行。為了穩住自己的陣腳,不讓張揚殺傷性較強的語言,摧毀了我的精神防線,想賣個耳朵隻管聽,腳下仍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然而內心卻不聽使喚,剛才黃麗麵對那個“衣裳架子”的男子那種纏綿之態,張揚的話又不無道理,可見“人情薄如紙”的說法,終於在此得到了驗證。但是心中又一想:黃麗的舉動不是很正常的嗎?我們既以兄妹互稱,我就是她的“哥哥”。一個哥哥看到妹妹對一個出類拔萃的男士一見傾心,這是好事,又有什麼錯的?難道做哥哥的還要吃妹妹的“醋”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再說,今晚我們在全力以赴,是為了解開故人蔡小娟的謎團,我是當事人,有重任在身,哪還有什麼閑情逸致去幹涉題外的事?就算黃麗的“移情”,在我的心裏像插上一把刀子似的難受,為了分清問題的主次,還是先去揭開蔡小娟的謎團再說。想到這裏,心裏也就坦然多了!為了岔開張揚的話題,我放慢腳步低聲說:“小老弟,你這是土地廟臉朝北——多管一方了。我這個做哥哥的尚且見怪不怪,你又何必……”我突然的止步不語,因為白渡橋上車如流水。燈火把高大的、縱橫交錯的鐵橋欄杆,像兩隻龐大的半圓形的車輪,炫耀著橫跨在蘇州河出水口的半空中。那個威武壯觀的鋼鐵雄姿,不愧為上海這座大城市的形象代表之一,是我到上海後有生以來所見到的,如市中心的二十四層大廈、黃浦江一係列宏偉的建築群,以及外灘公園的旖旎風光,形成一個風景鏈。我被這座具有劃時代的鋼鐵建築震驚了!是的,盡管未來的大上海,將會隨著時代前進的步伐,發展成更加宏偉的壯觀景象,也許要更先進、更精美到多少倍。但眼前的白渡橋,是大上海當今獨到的景點之一,顯示出上海的時代精神風貌,也是將來一切先進建築的先河,在人們的心目中,是永遠不會被抹殺的。
張揚見我被白渡橋的雄姿偉貌驚呆了,趕忙提醒我說:“難怪黃丫頭常罵你是個鄉巴佬,果真不假,一座白渡橋就把你驚歎成這個樣子,還有出息嗎?再說,你這個少見多怪的井底之蛙,與你妹妹黃麗遇見的那個‘衣裳架子’時一個模樣,總是這麼一見傾心。我看還是抓緊時間找目標吧,免得顧此失彼、忘了主題。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就慘了!”
張揚的提醒,令我及時回過神來,在這燈火的世界裏,我運目四瞧了白渡橋上來往不停的兩股車流,讓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而沿著兩麵橋欄杆的人行道上,卻很少有步行的人,更不見有人停留在欄杆旁流連觀光。張揚又一次提醒我說:“見鬼了!你那個表妹,看來也是個二半吊子,是捉弄你拿你消遣,還是真的吊你胃口,讓你著她的‘仙人跳’啊?要是後者,那我就慘了,我要陪著你一起下湯鍋,還要擔負個‘風流鬼’的罵名而名垂竹帛了。”
“小老弟,你哪來這麼多的牢騷?”我笑著嗔怪他:“常言說,人如其名,還真有點說對了。一貫老實巴交的張揚,從不多言多語的,到上海才三個來月,竟然也真的‘張揚’起來了。知道嗎?我的那位小同鄉,三、四年前,我們還跌打滾爬的在同一個文藝宣傳的戰壕裏,她的為人我知道,是一個具有男子氣魄的女孩子,更有任斷不彎的豪氣,朋友義氣濃得很。不幸的是被她的哥嫂誘騙,把親妹妹拿來當賭債還,錯嫁給那個叫二胡的痞子。要不然,何至於如此?你還真沒見過,她在舞台上反串‘男士’時,那個一招一式、一言一笑,真才叫絕!她那個‘假小子’的名聲,比起她的真名蔡小娟還要響亮,可惜你是無緣見到她的‘廬山真麵目’,信不信由你。她那開放的性格,在我們老家十裏八鄉數得上第一。若與我們這位黃大小姐相比較,不僅不差分毫,在‘反串’的風格上,說不定還要高出那麼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