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下,調皮的張揚有意用手背試一下我額頭上的溫度,笑嗨嗨的說:“我們的大排長是不是頭腦發燒、說起胡說來啦?你那個所謂的表妹,我又不是沒見過,就那麼個黃臉婆,在龍華寺被她丈夫二胡帶著兩個幫手,將她綁在樹幹上的那副慘相,至今還在我的腦子裏回蕩。說句實心話,我還真的看不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竟敢把我們從南京來的高級美人黃大小姐蓋下去,除非太陽從西邊出!”
我正欲反駁張揚的見識短淺,突然從我倆的麵前,駛過一輛黑色小汽車,右轉彎停在距離白渡橋十來米遠的一條道路旁。燈光下,我和張揚凝神細看,好一會也不見有什麼人下車。張揚碰碰我低聲說:“沒戲唱了。你那個表妹絕對不會有如此福氣,乘坐這麼一輛小轎車跟你約會來的。別看了,你就死了這份心吧!”我也笑笑說:“要說有‘福氣’不如說是有‘運氣’,說不定小娟她時來運轉,沾朋友的光,乘坐一回小轎車也未嚐不可。”正說著,燈光下,從駕駛室裏下來一個黑衣男子,看不清麵孔,倚著車子在吸煙,一副安閑候客的神情,把一個專職駕駛員的角色刻畫得淋漓盡致。張揚又碰碰我說:“這個人莫不是你的假表妹借機反串的又一形象吧?哦嗬哈哈……”在這時,我也隻有讓他小胖子張揚嘲弄的份了。但我還是冷靜地說:“她要是來,也該是這個時候了。我就不相信,往日的摯友,她真會耍什麼手段來對付我?我想,天底下絕不會有如此的蔡小娟。”
“好吧,我就再相信你一回,天底下不會有絕情寡義的蔡小娟。”張揚仍帶有幾分嘲弄的口氣說:“但是保不住會有被逼無奈的劉小雲,她已到了窮途末路、改頭換麵,遠不是你當年知心識意的小娟妹妹,你又如之奈何?”這時,我沒有心思和張揚打口頭官司,內心的焦急,隻有等人等不到時才能體會得到的一種心情,是那麼局促不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和張揚都沒有手表,但聽慣了在宿舍在車間和職工食堂那牆上的電子鍾,那機械的“嘀嗒”之聲,在我的耳邊幻響。它讓我體察到寶貴的時間,在自己的身邊一分一秒的源源流逝。然而,我內心的那個急啊,隻有張揚在燈光下發現我臉上的汗水,知道我在焦急中的煎熬而難受。但他永遠也體會不到我內心的苦悶、疑慮和重重迷惘。何況,還有李文、孔荻和費小曼她們也在為我分擔焦慮。黃麗!我想起了黃麗,這位大小姐一定正在和那個“衣裳架子”用上海話談得非常熱乎、非常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了吧?我不是要吃那個“衣裳架子”的醋,誰叫人家生的那麼帥氣、那麼富有、那麼上海人的風度和派頭呢?莫說是黃麗這個年輕而又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如果我要是個年輕的女性,也會被那個叫“衣裳架子”的帥氣所吸引而身不由己。
燈光下,張揚見我滿臉汗漬、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他也不再肆意嘲弄了,怕我真的又氣又急而傷了和氣,隻好陪著我在橋頭的一塊不大的地坪上原地打轉轉。我明白他的心急,是急的時間過得太慢!他估計這會應該是晚上八點半鍾左右,超過約會的時間不下一個小時了。如果再過十分鍾、最多半個小時,看架勢他拖也要把我拖回去,絕不讓我再這麼無聊的等待下去了!
上海的夜晚,是真正的燈的世界,不到深夜十一二點是不會減弱的。即或過了十二點鍾,那路燈、那高層建築的亮化;那長夜經營的商家還是輝煌一片。所以稱之謂“東方不夜城”!才八點多鍾的白渡橋,風馳電掣般的來往車流,像堵不絕、斬不斷的神龍怪蟒。連那龐大的、鋼精鐵骨的橋梁,被流動的車速震動得微微顫栗。可是,在我和張揚的身後停著的那輛黑色小轎車,仍在燈光照耀得晚空下默默地等待。那個黑衣駕駛員,似乎沒有我們的耐性,不願讓自己暴露在夜幕下苦等,已經鑽進駕駛室內,開動微風電扇敞著車門,將兩條腿蹺在方向盤前的駕台上麵,做出一副“死等”不渝的模樣,要為他的主人、上級、貴賓還是摯友盡忠職守。
約莫過了將近半個小時,我和張揚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因為到現在我們一行人還沒有吃上晚飯,兩個人饑腸轆轆越發感到悶熱而焦急萬分!張揚忍不住了,拖住我的膀子,就要往回走。到了這個時候,我也覺得是空等無益,若是再這樣苦等、死等,還不如回到露天茶社,與李文她們從長計議的好。於是也就隨著張揚,無可奈何的往回走,還不時回頭望著燈光中的白渡橋,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當我又一眼看到那輛停在橋頭不遠處的黑色小轎車,像一隻碩大的屎殼郎,仍然蟄伏在燈光下苦等時,使我猛然想起讓黃麗一見傾心的那個“衣裳架子”,是不是專門為他等候的。對!一定是他的車,是專門為他這個花花公子便於尋芳獵豔而專用的車。想到這裏時,不由我腳下用力,原本是被張揚拖著走的。這時候,而是我反過來推著他走了,走的是那麼急促、那麼匆忙。連張揚也為之驚詫,以為我等不著那個蔡小娟、精神上發生崩潰似的一種反常現象。其實,我是想快點趕到黃麗身旁,揭穿那個“衣裳架子”專門勾引女孩子上當,在上海灘上屢見不鮮的、精心製造那種“桃色案件”的流氓!
當我和張揚三步並成兩步趕到露天茶社時,燈光下,卻看到了另一番情景,一個令人大惑不解的情景。這時不僅是我,就連氣喘籲籲的張揚,一邊用手抹著腦門上的汗漬,一邊睜大著雙眼,被眼前的一幕搞糊塗了!當我們倆在距離原來的座位不遠處同時止步,淡淡的燈光映襯下,就見那個“衣裳架子”居然親切地摟著黃麗那纖小的肩頭,兩個人並立側麵對著我和張揚,正在和李文、孔荻和費小曼她們談笑風生,就像“他鄉遇故知”,一派融洽喜悅的情景,令我倆驚詫不已。我真想不通,這個“衣裳架子”哪來的一股無窮的魅力。在這麼短的時間裏,不僅“俘虜”了黃麗,就連李文、孔荻和費小曼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孩子,也竟然全都著了他的魔道,成了他的“同情者”和“支持人”,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嗎?當我正欲急步上前,要向那個無所顧忌的“衣裳架子”討個說法時,卻被身旁的張揚一把拖住,低聲說:“慢著!這裏麵有戲。”我也輕聲反駁他:“哪有什麼戲啊?要說有,也就是你所形容的那個‘衣裳架子’,居然在離開我們兩個男的不到一個小時,就把他的陰謀搞定了,還了得?!”
“大排長!請你切切不要犯我剛才所犯的錯誤。”張揚緊抓住我的右手腕不放,仍在神秘地低聲說:“你再仔細看看,那個‘衣裳架子’上唇的小胡子怎麼沒有啦?還有,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變了,變成尖聲尖氣的。你再看,原來端著的那個男人的架勢也沒有了,摟著黃丫頭的動作,一點兒也不像男女之間的親密舉止,倒像是兩個女的相互依偎和交談。你看文姐的麵容 ,也沒有半點排斥和歧視的樣子,就連‘聖人’和費丫頭,也都是無拘無束、喜笑顏開的。其中你就不覺得蹊蹺嗎?”
“唷,你說的還真有點意思呢。”正當我和張揚站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被一旁的費小曼看見了,趕忙大聲招呼說:“排長快過來,你看這位是誰?”孔荻聞聲也扭頭發現我們了,更是笑著招呼說:“姓陳的!你在明修棧道,人家已經暗度陳倉了。”
為了盡快解開這個謎,我拖著張揚來到這群女將們身邊,見黃麗笑容可掬地說:“你再看清這是誰?想起你剛才和小胖子臨走時,那股酸溜溜的醋勁越想越好笑,一定以為我移情別戀芳心再許了吧?”是李文聽不慣黃麗離譜的比喻,又見我仍在狐疑不定的望著這個白衣男子時,便指下對方和藹地說:“你也別再演戲了,既然揭去了胡子,何不再摘下眼鏡脫去帽子,讓你的陳大哥辨別清楚,是不是邀他赴約的人?”
還沒等對方在李文的授意下摘鏡、脫帽時,一旁的張揚突然尖叫起來:“原來你是劉……不,是蔡……蔡小娟?你把排長和我等得好苦哇!你怎麼也學著我們黃大小姐反串起男士來啦?還真把我們蒙在鼓裏。”他走近已摘下眼鏡、脫去帽子、露出一頭短發笑容滿麵的蔡小娟,連連嘖著嘴誇讚:“看你這身打扮,真是風流倜儻,蓋了天下的男人了。剛才你又那麼親近我們黃大小姐,莫說是排長,就連我這個局外人也看的不服氣。就說我們在來回的路上,差一點沒踢倒了醋缸,把你罵個翻江倒海才算大快人心!”
“陳大哥,這是真的嗎?”這個別出心裁的蔡小娟,當她摘下眼鏡、脫去帽子,露出一頭剛修整的短發,向著餘驚未散的我抱歉地說:“這不是我有心如此。因為,今晚我要喬裝離開上海。剛才文姐已經提醒過我了,不準我說明要到何處去和誰一道去,以免留下把柄,讓你們將來瓜田李下的難以處理。我想這樣也好。在臨別時,想和陳大哥見一麵,將來天南地北、各自東西,何日才能再相見?再說,文姐和在座的眾家妹妹,你們對我恩重如山,雖說是萍水相逢,在經濟上、道義上又給了我極大的支持。特別在龍華寺那天,死鬼二胡對我施暴,多虧了孔家妹妹和這位張家兄弟及時趕到救了我,使我終生難忘,多謝你們各位如此熱心腸,看在陳大哥的份上,對我伸出援助之手。在臨別時,怎能不當麵致謝呢?所以在那天晚上,我故意當著不少人的麵,把那未封口的信交給文姐。我更明白你們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特別重感情,一定會想方設法暗中來此相會。其實今晚我早就來了,先看到文姐你們四位提前到來,又跟著你們來到茶社,親眼看到文姐訂下兩張桌子,每桌又點了四樣茶果,知道你們為了保護陳大哥而揭開我的謎底。後來,才看到陳大哥與黃家妹妹姍姍來遲,雙方會麵時又故意裝成互不相識。可是這位張老弟又不停地在暗中打手勢,知道你們要演戲了,我也就因勢利導逢場作戲,客串了一出“喬裝探情記”,從中想離間一回陳大哥和黃家妹妹,看看你們的友情到底有多牢固。沒想到,等陳大哥和張家老弟一走開,我就被黃家妹妹揭破老底,弄了個真相大白,這說明我的喬裝藝術不到家,未能因時因地地思考周到,經不住黃家妹妹慧眼識別,一下子就看穿我了。
“哈哈哈……”
在場的人,除了李文和我,同時發出了歡快的笑聲,連同四周的“茶客”們,也被這群年輕人的笑聲感動,不由得也發出會心的微笑。我總算明白過來了!可是,我內心的慚愧也油然而生。開始時,懷疑、嫉妒、醋心、埋怨……凡是人們應有的小心眼子的現象,全都在我的身上同時爆發。更辜負了黃麗在這三個多月中,對我的一片良苦用心。我竟然成了一個世界上小而又小的“小人”一個。
“請問黃姐姐,你是怎麼揭穿這位‘衣裳架?’”張揚急不可待的在追問黃麗,差一點沒把仇視蔡小娟喬裝成“衣裳架子”的話說出來。於是,他借故坐下來,端起一杯涼茶大大地喝了一口,一把抓過還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糖衣花生米”大嚼起來。也許是肚子太餓的關係,他還是一邊吃一邊問:“你到底是怎麼解開這個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