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才注意到,原先分開放著的兩張桌子,已合並在一起了,成了個長方形。李文在長桌的東麵獨坐,孔荻和費小曼麵北背南並排坐在。黃麗和喬裝的蔡小娟坐下,而是仍在親切地相互依偎著,麵南背北的站在那裏。空出西麵,張揚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一邊大嚼糖衣花生米,一邊好奇的追問。我也沒有坐下,迎著茶社獨特的、淡幽幽的燈光,看看黃麗又看看蔡小娟,這兩個年輕的女子,又都是一身潔白的裝束,真像一對情意纏綿的情侶,向我這個“主婚”的兄長,露出喜悅的笑容,似乎在等待著“幸福”時刻的到來。
黃麗見我呆呆地看著她們倆,知道我更想急於了解張揚剛才提出的問題。便拉著蔡小娟又指定要我一同坐下後,便環顧一下大夥,很自信地對我說:“我是什麼人?我是女扮男裝的祖師姐!從我小時候起,父母就把我當男孩子養,男童裝一直穿到上小學,還不時的喬裝打扮招搖過市,差一點沒把上海的大小公共場所玩翻了天!中式的男裝不算,什麼法蘭西、美利堅和英格蘭等男禮服,一直穿到新中國成立後的上海。新中國成立後,丈青色的中山裝、褐黃色的解放軍,應有盡有交叉喬裝打扮,誰也管不了我。直到隨母親遷到南京後,‘老毛病’有時還會發,一身男裝從外而入,真把老娘親嚇了一大跳!說我太像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你們說,我的喬裝資格有多老?”燈光下,她盯我一眼,又麵對大家笑笑說:“今晚我因陋就簡地穿上這身並非男裝的‘男裝’,充其量不過是卷起袖子到膀彎,把襯衫掖進褲子裏,有點兒男子漢的潑辣勁罷了,就把我的這位陳兄,在大自鳴鍾汽車站好好地捉弄了一番。後來,還是我把他拖上汽車後,他還驚魂未定的一直向我翻白眼。你們說,這個人鄉不鄉氣?真是鄉氣到家了!”
“黃家妹妹,你說錯了!”蔡小娟插話:“要說喬裝,我曾說過,在喜劇行裏又叫‘反串’。我的這些反串的本領,還是當年陳大哥手把手教出來的。當初在蘇北老家搞文藝宣傳,我一直是反串男角,與方凝玉大姐演男女對手戲。領導兼導演的,就是當年在鄉裏擔任團支部書記的陳大哥。後來,他調到區政府工作,還兼我們鄉的‘文藝總指揮’。說起我的這些招數,都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燈光下,她環視一圈,見大家都在入神的聽,更為得意地問我:“陳大哥,你還記得那年演淮劇‘白毛女’嗎?我要演大春,你不肯,偏要我反串‘黃世仁’,氣得差點撂挑子不幹了!是你動員我反串黃世仁可以進一步擴展戲路,能把黃世仁演好了,什麼反派角色都會難不倒你。”她又麵對大家笑笑說:“就是憑陳大哥的這句話,我決心不吃饅頭也要爭口氣,硬是把黃世仁給演活了,不料惹惱了台下眾多老年男女鄉親們、要衝砸舞台,非要把我拉出去批鬥。我靈機一動,當眾把黃世仁的禮帽甩掉,又脫下長袍馬褂,露出了我姑娘的本來麵目,才讓那些想不開的老頭、老太太們清醒過來,原來是在演戲。於是,我才得以逢凶化吉。”
大夥聽了又是一陣笑聲!可是卻讓我浸沉在四五年前的往事中一時不能自製。倒是張揚聽後不服氣似的問:“既然你當年得到我們排長的指點喬裝有術,剛才又怎麼會被黃大小姐點破,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了吧?”他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嚼著果盤裏的糖衣花生米。自己麵前的那一盤吃完了,又把李文她們那邊的一盤毫不客氣的端過來,是那麼旁若無人地大嚼特嚼。看來,他張揚真的是餓極了,才會有如此舉動!
“這個問題……”蔡小娟欲言又止,她似乎感覺到時間不夠用了,正題還沒觸及倒讓題外話占了半壁江山。為了不讓大夥掃興,她還是微笑的應付說:“一來是黃家妹妹喬裝的經驗比我足,我豈敢在關夫子麵前耍大刀?二來看到陳大哥一走,沒有了攻擊對象,我也無心再和各位耍小手段、捉迷藏,就主動要求黃家妹妹和文姐她們這一桌合並。這一來,不就露了餡了?”
“還有!”好勝的黃麗不甘示弱地說:“開始那一會,被你的喬裝混過去,但總是狐疑不定,因為看到你在這大熱天的晚上,還內襯一件西裝馬夾。就是這件馬夾,把你的前懷繃得緊緊的。還有,你耳朵垂子上的環眼,你的語氣和習慣動作總覺似曾相識。我就不客氣揭去你的涼帽,你也就無可奈何的揭去上唇那撮假胡子,這不就露出你的廬山真麵目?”
“還有你額上的傷痕。”費小曼也笑笑說:“小娟姐姐不要見怪,那天你在九華寺受傷,還是我將一塊手帕撕開,替你包紮傷口的。所以我對你這個傷疤很熟悉,最初盡管你將涼帽歪戴著,還是逃不出我的眼睛!”
“想起那一天,我是死裏逃生。”蔡小娟傷感地說:“我要再一次感謝你們在座的各位,哪一天我能有出頭之日,一定要向各位隆重致謝。包括情同手足耳鬢廝磨了好幾年的陳大哥。哎!我這個人就是命薄,幾年前我敗在了方大姐的手重,讓我和陳大哥失之交臂。幾年後的今天,我又敗在了黃家妹妹的手裏,讓陳大哥又在我的眼前滑過。”
蔡小娟她直言不諱,這發自肺腑的心聲,使我大吃一驚!就連在座的各位,也都驚訝不已。就我而言,她的話並非突然。而是在幾年前,就曾當麵向我吐露過。倒是眼前她把黃麗也給誤會了,以為我們是一對戀人。我怕黃麗一時接受不了,當眾出現尷尬場麵,那還得了?沒想到黃麗卻很大方地說:“既然你小娟姐姐已經看出些內情,那就請你放寬心,陳兄有我們大夥相互幫扶,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但願我們重逢時,往事重提在歡笑聲中,好嗎?”
“小娟!你還沒有當麵對我說,要我今晚來的目的,以及你何去何從,我實在是一無所知。”燈光下,我急得又是滿頭汗漬,盼望她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
“姓陳的!你怎麼這麼笨,非得要扳倒樹捉烏鴉?”一直沒來得及插上話的孔荻,抓住了機會劈頭蓋臉的給我一頓埋怨:“你和胖子沒回來時,雙方把話都已說盡了。文姐一再三令五申,要蔡姐姐不要說出何處去、與誰去,以免將來會帶來副作用、反作用!蔡姐姐你也不用見氣,今晚我們集體前來,絕不是為你送行的。而是為了我們支邊隊伍中的任何一個人,不受意外的遭遇,影響我們支邊大方向。所以我們經過認真的籌劃和縝密的部署。雖然目前我們一項也沒用得上,但能確保萬無一失,就是我們的宗旨,也說明達到目的了!”燈光下,她望了一直沉默不語而又全神貫注的李文一眼,相互會意的點下頭又說:“文姐的意思是,我們今晚偶然相遇,分別後各自東西,各奔前程,就當誰也沒和誰有什麼約會,更說不上珍重道別了。因為我們無意、也無權幹涉這位蔡姐姐的私人家務事。這種‘家務事’說不定會和將來的‘民事’、‘刑事’有關連。現在我代表文姐宣告,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也不便相送,請蔡姐姐多加保重好自為之。如果陳排長關顧到往日的友誼相送幾步,我想也在情理之中,無妨大礙。既然是偶然相遇,鄉親之情豈能不顧?看來,文姐她深明大義,也不會過於幹涉的!”
我完全理解以李文為首的各位同誌的一番良苦用心!這時候,我望著蔡小娟依依不舍地拉著黃麗的手,無可奈何地把涼帽按原樣壓在短發上,戴上眼鏡,那一撇假胡子也無需再貼到唇上,而是小心翼翼的折疊好放進西裝口袋,眼含淚水,大有不忍分離。突然,一聲汽車的喇叭響,劃破了寂靜的晚孔,蔡小娟聽了為之一震!張揚對我相視一笑,明白了橋頭停著的那輛黑色小轎車,果真是專為接送蔡小娟的。但不知幕後到底是何許人?
燈光下,蔡小娟把目光從冷若冰霜、而又一言不發的李文臉上轉到了我的臉上,略帶哀怨的語氣說:“時間到了,朋友的車子在橋頭等我,我們就此告別了。此一別,完全不同於當年在家鄉的那一別,等你們技術學成去了新疆,後會之期實在渺茫。陳大哥,你就不想送我走幾步?”我為難的看看李文、又望著黃麗,一時沒了主見。雖然孔荻代表李文說了,我可以相送幾步,但不知道這“幾步”的涵義到底有多長。不是說作為“排長”的我,連送故人幾步路也不能做主,還需看同誌們的臉色來決定?因為在李文她們一方,占的情和理的比重太大了,我沒有權利忽視這方麵的情和理。人家一切不僅是為我陳柯著想,而且還關係到我們“支邊”人員的整體形象!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在我的身上表現得還少嗎?還是不送吧。燈光下,穿著滿身潔白筆挺的男士西裝的蔡小娟,透過鏡片,她滿含淚水,一副無依無助的淒涼表情,又使我滿懷愧疚、心痛不已。黃麗看出了我在兩難之間,便握著蔡小娟的手,當著大夥很大方地說:“既然蔡姐姐看出了我和陳兄不一般的友誼。那麼,就讓我和陳兄一同相送吧。”
這時,不遠處的汽車又是一陣鳴號,分明是催促乘車人:時間到了,快點上車。在李文點頭默許下,我和黃麗陪著蔡小娟,與所有的人一一握手珍重道別後,燈光下,她一步一回頭,含淚走出了露天茶社。
果然,那輛黑色小轎車的駕駛員,見蔡小娟由兩人相伴走來了,趕忙下車答話。小蔡要他把車子先開過白渡橋,到橋那頭再上車。駕駛員點頭默應,將車子駛過白渡橋。我和黃麗一邊一個相擁著蔡小娟,沿著白渡橋右側人行道緩步而行。當我們一行三人默默地快要走完橋麵時。萬分激動的蔡小娟,全然不顧有黃麗在身旁,一頭撲在我的懷前,忍不住失聲痛哭,邊哭邊說:“陳大哥,這是我萬不得已,才出此喬裝私奔的下下之策。自從上次在曹家渡偶然見到你,還以為我倆有緣分,能在上海再次相逢是老天的安排,讓你把我能救出火坑。後來,經黃家妹妹一說,我的心又冷了、死了。這一回,在朋友周密的安排下,趁死鬼二胡拘留尚未回來之前,我連戶口、油糧關係都暫且擱在上海,決定離家、出走一走了之”。
我想進一步問明,是不是和那個姓楊的一道走、去何處?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因為李文的預見性很強,她的警告通過孔荻的嘴,猶在我的耳邊回蕩。黃麗見此情景,趕忙上前輕聲安慰,小蔡又伏在黃麗的肩頭低聲飲泣:“妹妹,你真好機遇。我和陳大哥有緣卻無分,枉自深愛他多年,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好妹妹,今晚我把陳大哥交給你,希望妹妹多加珍惜。我蔡小娟死而無憾了。”
此時,白渡橋周圍的燈光似乎暗淡了許多。是夜晚亮化的時間到了還是被蔡小娟滿腹苦水和那嗚咽的哀哭聲感動了故而暗淡?一時無從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