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如此遷就
經過一整夜的寒風苦雨,為上海這座喧囂的大都市帶來了第一個入冬的信號;也為送別1959年,迎接1960年元旦,增添了一個明顯而又令人們難以忘懷的警示!
當我從逼人的寒氣中醒來時,同學們大都已洗漱完畢陸續離開了宿舍;而一貫早起的張揚,仍在睡夢中似地呢喃囈語。我一拗身起床,直覺寒氣逼人,感到像昨日的衣服已不能抵禦清晨的寒冷。我迅速打開床頭邊上那隻破舊的木板箱子,從中拿出還是當年方凝玉為我用舊毛線改結的一件毛背心子套上;下身隻穿一條單褲是萬萬不行的,因無錢買什麼棉毛褲或衛生褲,往年的深秋或初冬總是多套兩條單褲,實在太寒冷了也隻有提前穿上空心棉褲。目前是在大上海這全國最繁華的大都市,生活在這個舉世聞名的大都市男女青年,誰還能像生活在邊遠的鄉村裏的人穿得那麼臃腫而又土氣?盡管我們今春離開南京時,市政府為我們“支邊”的男女青年,每人發了一套棉製服,一律是深灰色的,外加一頂仿製的棉軍帽,同學們穿戴起來,還真像當年的“新四軍”戰士,是那麼英姿勃發,令人刮目相待!因為那時天氣日漸溫暖,大夥試穿了一會,就又裝入箱底,隨軍進入大上海,等以後進軍新疆,據說在那個冰天雪地裏才能穿得著。因為我窮,沒有過多的禦寒服裝,但總不能天氣一冷,就穿上棉衣棉褲,未免也太嬌氣了!再說,剛才陸續走出宿舍的同學們,沒有一個穿棉衣的,如果我帶頭穿上,同學們能不笑我是個沒見過市麵未老先衰的“老”青年?因此,唯有暗暗地多穿一條單褲以禦一時之寒。
當我穿戴齊整,再看一眼張揚,哪知這位小老弟仍在睡夢中尚未醒來似的。我再掃一眼徐放的床上,床上被褥折疊整齊,人卻早已離開宿舍了。我趕忙推一推張揚,要他趕快起床,要不然上班就會遲到了!今天是星期一,上班遲到,即或師傅們不批評,而駐廠代表郝剛這一關也躲不過去,一定會查問昨天的活動情況,我這個“排長”能不受批評?!於是,我又連推幾下,並且用嘴套著他的耳朵在喊:“起床了!懶蟲!昨晚火氣那麼大,今天一早又裝起狗熊,真是報應。”張揚似乎聽到了我的喊聲,這“喊聲”雖然不大,但套著他的耳朵喊,其音量並不在小!可是他隻皺一皺眉頭,微微睜開眼睛看一下,又似乎在用力想拗起身來,可是終究未能如願,隻動了一下身子,又睡過去了。我一看情形不對!他不是在睡懶覺,而是像生病了。我急忙用手試一下他的額頭,天啦!他在發高燒!這時,我們男生宿舍已空無一人,想請假也好,傳口訊請廠醫也罷,沒有人總不行;再說我又不能離開,一旦離開,小張的病情要是發生什麼變化,沒人在他的身邊,其後果不堪設想。我的腦子在急速飛轉,猛想起女生宿舍裏李文她們全都走了嗎?要是沒走清,或是能有一個人沒走,也好為我們代傳口訊;又一想,到下麵門衛室打個電話到車間或到廠醫務室也行;想到這裏,便快速替張揚掖好了被子,剛轉身要走,卻被張揚輕輕地拉住,微睜著眼睛有氣無力似地說:“排長……我沒關係,是我一時大意受……受了涼……躺……躺一會就會好……請你替……替我向車間請會……會兒假,你……你走吧……”
在這種情況下,我說什麼也不能走!不要說我還是一個掛名的“排長”,論年齡,我還是他的大哥哥;何況我們日常相處的情同手足,昨晚淋雨,夜晚他僅穿內衣,在兩床之間串來串去,這麼寒冷的夜晚,能不受涼生病?說起來,這一切還是我陳柯招引他如此,我又怎能撒手不管、說走就走呢?於是我並不理會他的話,隻是說:“你先躺著,我有辦法……”當我正欲轉身下樓先去打電話時,一轉身,不料有個人站在我的身後!我定神一看,原來是李文,她一身疲憊,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上身穿一件淡色士林藍中裝罩衣,內襯一件較為單薄的小棉襖,衣角和底擺處,偶爾露出點銀紅色彩;頭上用一條乳白色長毛圍巾,把頭臉裹住,隻露出兩隻仍很明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安然地望著我和張揚。要是換了另一個人,說什麼一時也難以認出她來。然而,她是李文,是朝夕相處了七八個月,又是誌同道合屢次救我於危急之中的小同鄉、大恩人,在我的腦海裏,已形成了一個不變的概念:是我與黃麗之間的關心人、“保護傘”;從精神到物質的堅強後盾,是良師、更是益友……隻要瞄上一眼,我也會毫不遲疑地認出她的。
李文拖著疲憊的身子突然來訪,我明白她是病了,而且也是因昨晚遭到雨淋後病上加病的,故而今天未曾上班。看起來她似乎病得不太嚴重,比起眼前的張揚、這個平時像鐵打的身子骨突然病倒要輕鬆得多,要不然,她也不能獨自下樓來。我一時驚喜交加,將這位從不輕易獨自來男生宿舍的不速之客讓坐在我的床沿上。這時,張揚也似乎清醒多了,麵對距離他不足一米遠的李文,苦笑笑,要想拗身坐起來,被我一把捺住,不讓他起身,隻是安慰說:“文姐又不是外人,她今天和你一樣也是‘裝狗’來了,你也就不用客氣,有話還是躺著說吧,免得再受涼,那就是雪上加霜了,懂嗎?”
“排長說得對!”是李文扯下裹著腦袋的那條乳白色長毛圍巾,露出了她那嚴肅而不呆板、安閑而又溫文、潔白而又細膩的麵孔,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我、又溫情地對張揚說:“已經受涼生病了,不能再雪上加霜,你就躺著吧,聽我和排長說幾句話。”說著,她從淡色土林藍中裝棉襖罩衣的插袋裏,掏出一張五元的鈔麵和一斤全國糧票,一邊遞給我一邊顯得較為輕鬆地說:“難得我和小張兄弟有緣同時生病,真是不容易。今日我來做東請客,請陳排長為我們兩個病號買一點適合我們病人口味吃的早點;當然,也讓你排長沾我們病人的光,同進早餐。”見我驚訝地望著她,明白我的心意,不等我辯白,便又和聲悅氣地說:“我知道你身上有錢,為我們兩個病人買一頓早餐還是可以的。但今日不同往常,是我主動下樓來請你的,不料與小張兄弟同病相憐,所以就麻煩你為我們倆操勞一次,有情後補吧。對了,沒去買早點之前,你先去辦兩件事:第一,樓上我們女生宿舍的門沒上鎖,你先上樓到我的床頭枕邊,將那瓶治感冒的藥拿來,先讓小張兄弟服下;要是還不行的話,等稍停會再去廠醫務室也不遲;第二,快到樓下門衛室打個電話到你們車間,為小張兄弟請病假,順便也說一下你將會遲到的情況,免得師傅和那位一直和你過不去的人,生疑而亂挑你的毛病!”
細心的李文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便過於矯情,便接過她手中的錢和糧票,不禁愧然一笑;又轉身掖好了張揚的被頭,囑咐他陪文姐先閑聊著,我一會就來。這時,我也顧不得什麼禁區不禁區的,“噔噔噔”一口氣跑上了四樓,推開門進入女生宿舍,頓時一股溫馨的氣氛撲麵而來,是我們男生宿舍無法享有的特種氣體,令人心情為之振奮!以前曾因探望李文的病,和小辣椒孔荻進來時,與黃麗不期而遇,竟然還和黃一峰口角而相互扭打,事情好像就在昨天。現在我是第二次進來,可謂熟門熟路。為了盡快找到感冒藥,我無暇觀賞整個女生宿舍,直撲李文的床前,果然在她的枕頭邊上找到了藥瓶。我拿過藥瓶本應轉身退出,卻不經意地看了床上一眼,整潔的被褥、蚊帳、枕巾,枕邊上還有一本小說,我拿起來一看,原來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不禁暗想:這不是黃麗在火車上看的那一本嗎?後來被徐放硬性借去,幾個月下來也沒看完三分之一,如今又到了李文的手裏,這本書也想周遊列國?不由我啞言一笑。我剛想將書放下,不想從書頁中滑下一張寫滿字跡的信紙,其字跡竟與黃媽媽的筆體相似。我好奇地展開一看,果真是黃麗母親寫給李文的那封信,固執的費小曼就是不願讓我看的那一頁。我想看個究竟,一時又覺得不妥!未經本人許可而私下偷看,有悖常理。但好奇心迫使我以最快的速度一覽無遺……
“文姑娘,你好!
麗兒年輕,乍離故鄉,不諳世事,老婦心實不安……承蒙姑娘不棄,情同姐妹,多方照看,感激不盡……那日龍華寺相遇,證實姑娘端莊賢淑、智慧超群,有女丈夫之美譽,不禁令人刮目相看……以姑娘的才識與膽略,是與陳排長相媲美!老婦暗自審度:郎才女貌,堪稱佳偶。若能如此,女耶、媳耶;子耶、婿耶、我將兼得,一生無憾矣……隨口說合,是否冒昧而招致姑娘的厭煩,則老婦之大錯,望一笑而諒之!
何日途經金陵,望與麗兒同來舍下一晤,以遂愚願……另附小箋請轉交陳排長,謝謝!
黃素雲親筆。”
閱後,我迅速將信折疊好,按原樣夾在書中,再將書放回原處後,心中忐忑不安!這位黃媽媽也真好笑,怕女兒胡亂擇婿,便橫加阻撓;但又不惜對別人家的女兒亂點鴛鴦譜!常言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陳柯既然讓你黃媽媽如此不屑相攀,又何必要“李代桃僵”,硬要移花接木呢?要說別人還好,這位李文同誌的身世,我們雖屬同鄉,幾乎也是一無所知,何況她又那麼完美,辦事處的王主任、老楊同誌視她為親女,其中的來龍去脈對我來說,簡直是個謎!論才、論貌,遠出於黃麗之上;我和黃麗已有如此情感基礎的女孩子都無緣結交,還敢對一副冷若冰霜的李文能那麼胡思亂想嗎?想到這裏,我不禁又是啞然一笑,拿著藥瓶迅速離開女生宿舍,並將大門順手帶上,急匆匆下得樓來,來到張揚的床前,見張揚正和李文在低聲而親切地說笑,覺得兩個人的病情緩解了不少。我不動聲色地拿過張揚的搪瓷茶缸,從熱水瓶裏倒一點開水,將茶缸子晃一晃倒掉。不料瓶內餘水不多,我便來到自己的床頭,提過熱水瓶一搖,才想起自己熱水瓶裏的開水,已被我漱口、洗臉時用完。沒有開水,張揚的感冒藥怎麼吃呢?李文見我為此事發愣,便提醒我:“先去到老虎灶打水,吃藥的事要緊。其實,我床頭那熱水瓶裏還有半瓶開水,你不曾想到這一層,何不再上樓去將它提來。”
我一聽有理!正想再次上樓,又怕李文會懷疑我看到她的信,一旦知道了秘密,今後又怎麼相處。於是,我還是提起兩隻熱水瓶,向李文和張揚說明,還是打滿開水為好。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宿舍、奔下樓去。可是心中又明白過來:黃媽媽在給我的信上麵已將我和李文的“關係”進展挑明了,李文也已看過,她都見怪不怪,我又何必顧慮重重,豈不是自尋煩惱。宿舍裏沒有爐灶,因為是羊毛倉庫,不允許有明火,以免發生火災!所以也就沒有熱水供應。這大幾個月來,同學都各自備有熱水瓶,到樓下、也就是宿舍樓對街的那家“老虎灶”上買開水,二分錢一瓶,倒也方便。我手提兩隻熱水瓶剛來到宿舍門口,可巧門衛老王師傅從門衛室一頭衝出來,差點和我撞了個滿懷。老王師傅笑笑說:“咯巧?有儂電話,快接!”我隨手將兩隻熱水瓶放在門衛室的台階上,快步跨進門衛室,拿起電話一聽,話筒裏傳來郝剛那硬嗆嗆地責問聲:“是小陳嗎?怎麼還不來上班?還有張揚,你們兩個是怎麼搞的,想聯合起來罷……”也許他想不真不假的說一句“罷工”的氣憤話……當我婉轉的敘說張揚因感冒生病、躺在床上起不來,我正在服侍他吃藥時,他才和緩了口氣說:“那好,你先把他安頓妥當後,速去辦事處一趟,王主任和老楊同誌有事要和你麵談,車間請假的事我替你代辦了……”我剛要告訴他,辦事處我沒去過,在那裏我還不知道?可是,郝剛已把電話掛了,我隻好作罷。謝了老王師傅,急忙到街對麵老虎灶上打了開水回到樓上,把情況向李文和張揚說了,兩個人也都為我納悶:辦事處單獨找你陳柯談什麼話?張揚一貫沉不住氣,驚訝地說:“莫不是要調動你的工作?老郝剛真不是個東西,竟把你當絆腳石想要踢開了!”李文似乎不同意張揚的說法,她沉思一會,麵對呆呆發愣的我說:“也不見得……這樣吧,我來給小張同誌服藥,讓他好好的在床上休息。在我的宿舍行李箱上,有幾隻金剛臍,還是前天晚上買的,原準備昨天玩時帶在路上吃的。想到脫離集體搞特殊化很不好,所以沒曾帶。剛才下樓,我已吃了一隻,餘下的我將它一起拿來,讓小張同誌對付著先吃。”她站起身來,用長毛圍巾又將頭臉遮裹好,溫情地對我說:“辦事處領導找你談話,你也不用多顧慮。若依我說,也不見得是什麼壞事。”我苦笑笑顯得無所謂似地說:“小張同誌的推斷,也有參考的必要。我也這麼想,調動我的工作也許是由頭,不要我當排長才是目的。我報名支邊的目的,是學好一門技術,好去為邊疆人民服務;拿去我的排長頭銜,不是更有利於我學習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