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幽會
1960年春節,我和母親是在上海大華毛紡織廠度過的。
除夕的前一天,母親突然獨自來滬,我在思想上毫無準備,一時顯得驚慌失措!並非是我抱怨母親不告而來,母子團聚,用李文同誌的話說,是“好事一件”,怎麼能說出這“抱怨”二字呢?說到其中緣由的,還是在於“經濟”問題上。說起來我雖然是個學徒工,但享受的是“職工”待遇,每月工資37元,寄給二位母親是20元,餘下的留作自己的生活費用。按理說,我每月尚餘17元人民幣,要比起徒工待遇,每月14元錢,還要高出3元。從數額上看,應該還算是寬裕的,其實並非如此!兩位老人每人每月10元錢的生活費用,在南京這樣的消費城市裏,確實相當艱苦!我能忍心讓兩位老人每天靠喝稀飯、吃蘿卜響過日子嗎?譬如,逢端午、中秋以及今年春節前,除了多寄幾元之外,還要買些應時的食品、物件寄回去,或是請回寧探親的同學們順便捎回去,以作為兩位老人的生活補貼。所以,我每月的生活費用隻能壓縮在十元上下,其中吃飯就得要七到八元,尚有二到三元的餘資,隻能分期買點牙刷、牙膏、肥皂、毛巾以及手紙之類的零碎物品;洗澡不用花錢,廠裏有浴室,除了節日放假,幾乎天天開放。但理發是自己開支,每月不少於一次;即或想買一雙短襪、一雙布鞋,還得要咬咬牙、掙一掙,更不用說添置衣物了。想起來也真慚愧,這大半年來,多虧有情有義的黃麗,不知為什麼,竟和當年方凝玉一樣,她錯看了我陳柯,一顆芳心竟然鍾情在我這個又窮、又酸、又是離異、又很年長的人身上,憑一股少女的激情,鍾愛我、憐憫我,為我添置了不少衣、物,差一點害的她喪名失譽、幾近崩潰。目前我們雙方將情感暗暗的轉入“地下”,但是,對於我這個有過“婚史”的人來說,總感到有一股愧疚之心難以撫平。如今,母親又突然來滬,正逢春節年關,手頭上毫無積蓄,急得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幸而又有好心的李文,暗中伸出友誼之手,在這大半年裏,從思想政治,到經濟生活,她是那麼對我精心關注,單就經濟而言,也說得上是全力支援;就說眼前,不僅為我安頓好老母親的食、宿問題,在大華廠與辦事處之間,一路打通關節,為我說盡了好話,確保我母親安居下來,使我感激不已!這銘刻肺腑的情誼,與黃麗不相上下,成為我的又一個異性摯友。
由於李文性格穩健,不苟言笑,對任何事做完後都不喜歡張揚。她對我的支持,尤其是經濟上的事,曆次都是在暗中進行,從不為他人知。連與她朝夕相處的小姐妹們,譬如孔荻、周雋、費小曼等人,她們隻知道李文熱心待人,關於在經濟上支援我的事,除了那塊人人皆知的“上海表”,其他方麵一無所知。即或是聰敏過人的孔荻,也沒有半點發覺。李文一手安頓好我的母親後,又暗地裏塞給我二十元錢,徹底解除我在經濟上的後顧之憂!這二十元錢,超過我半個月的全額工資,也是她李文一個多月的徒工工資收入。盡管我知道這些錢是她來自新疆的、一個不署真名的人的”外援“,我還真是再三推辭,並提醒她把包括對我的故友蔡小娟多次的經濟援助,以及在我的身上多次花費與支援,我尚且一文都不曾奉還,怎麼好再三接受?李文微慍地說道:“我不是有心要拉攏你、收買你,你有困難,作為同鄉、同事和好朋友,我有這個能力不能坐視不管!如果你有顧慮,不妨還像上次那樣,算是我借給你的,等你將來經濟情況好轉了,再統統還給我行嗎?你總不能拒友誼於千裏之外,何苦呢?”我滿懷不安地說:“你也是學員,還是徒工工資,我也知道你每月有外界援助,那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我若是無故的花費了,於心何安?”
“你又何以不安?”李文在宿舍裏背著我母親,輕聲而又風趣地說:“我每月三、四十元的外界援助,你不要見笑,這是一些不義之財,反正我暫時不想用它。支援你,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你就心安理得的用吧,到時候我會告訴你這‘不義’之財的來龍去脈,明白了嗎?”說罷,她的嘴角微微牽動,掩蓋不了她那無奈與苦澀地一笑。
事已至此,我也不便細問,隻好心存感激之情。除夕的上午,凡是有演出任務的同學們,全都集中在工會活動室再次排練。中午快到了,有人說,職工食堂門前貼出“公告”:中午提前在十一點進行午餐;因放假,除夕的晚餐,如代培人員和仍在上班工作的職工,允許每人多打一份飯菜。從大年初一起,食堂職工分班輪流值日,一日三餐供應上述人員的飯菜;初四恢複正常業務。
李文在孔荻的倡議下,與周雋、費小曼等一合計,連同喬西婭她們,中午各人多打一份飯菜,提前送回宿舍,等演出結束後,晚上在宿舍裏舉行一個別開生麵的集體小“會餐”,借以歡度除夕之夜。徐放和張揚等眾男生也紛紛效仿,尤其是徐放和張揚,主張脫離男生集體,將自己的飯菜特地送到四樓女生宿舍裏,厚著臉皮要和女同胞們共度除夕之夜。孔荻在先不同意,她怕徐放得寸進尺,擾亂了女孩子的清幽,她也有連帶責任。但是,由於李文的默許和周雋、費小曼等人的支持,總算把她們倆收容下來。徐放和張揚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口一個“文姐萬歲!”
我把母親無形中托付給了李文,李文也不動聲色的全都應承下來。除夕晚上,我和母親在女生宿舍就餐,已經是公認的事實,母親喜歡得合不攏嘴。大夥一致決定,讓我老母親過一個特殊而又溫馨的他鄉除夕之夜。對於下午的演出來說,已到了“萬事俱備,隻等登台”的時候了。下午一時,天色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樣子。在廠工會的主持下,凡是有演出節目的人,包括廠方和代培人員,分成前後兩批,一律提前在大禮堂後台集中,該溫習的溫習,該化妝的化妝,大夥忙得不亦樂乎。廠方自家安排的節目,自不必說,早已是一級備戰;而我們代培人員的化妝,可就難為她孔荻了!原來孔荻在南京時,曾在區文化館工作過,學會了為演出人員化妝的藝術。十個節目所有人的化妝,都是出自她那雙靈巧的手,包括少數民族十名女學員。其中真正讓孔荻費心的,還是我和李文演出的“小放牛”!因為演“小放牛”要化戲劇妝,還要不失現代感。就是說,不要過分濃妝,和現實生活太脫節了不好;也不能過於淡化,又會失去藝術感染力;要求中性描繪,方才大方得體。孔荻她還真有一手,對於李文的化妝,調動了她小辣椒全部藝術天賦,盡心盡意地將一張本來已經十分美麗的麵容,經過她濃淡適宜的粉飾後,嗨!那個美呀,真是絕頂了!至於對我的化妝,在她認為是男性,不需要那麼誇張地美化,反而會失真,所以,她也就不那麼盡力了。
“小放牛”需要穿的戲劇裝,當然還是廠工會的。大華廠不愧為滬上毛紡織業的一家大廠,不僅生產規模第一,連職工的文化娛樂活動,也很活躍!廠工會積極備置了不少各式的服裝、道具,幾乎一應俱全。他們上下權衡、統一調度,同意我們代培生的十個節目,放在最前麵,力爭一氣嗬成,有個整體美感。這樣一來,我們的“小放牛”有救了,服裝讓我們先用,不必等廠方演出後再搶時間拿回來穿時出現那種匆忙而焦急地等待了。
下午一點半鍾,能容納五六百人的大禮堂裏,被全廠職工擠了個滿滿當當。一來是一年一度的除夕,理應歡樂喜慶;二來又是到用上班時間,全廠幹部、職工,除了保衛人員,幾乎無一缺席。是呀,放著現成的文藝節目不看,那才叫呆呢!一點半鍾準時,在廠工會的主持下,廠長和黨委書記按例先後講話,時間加起來不過二十分鍾。兩點整,演出正式進行。舞台上絳紅色的大幕拉開,不知為了什麼,墨綠色的二道幕沒有用,是時間的關係,還是嫌繁瑣懶得用,不得而知;第三道是天藍色的大幕也隨之徐徐展開。舞台背景是一幅寬大的銀幕,在幻燈和特製的“追光燈”的配備和映襯下,銀幕上出現了晴朗的天空,一輪紅日噴薄而出,一片藍藍的海水,在紅日下麵微微的波動。一幅雄偉而壯麗的畫麵,展現在台下觀眾們麵前,頓時,令人們精神振奮、耳目一新!
第一個節目,是我們代培生的大合唱,演出人員一律身穿灰色棉製服,男女統一著裝。真像當年新四軍的裝束,威武雄壯而又別開生麵!四十名男女青年分別站成三排,由小辣椒孔荻報幕兼領唱,周雋背對觀眾居中當指揮,費小曼手風琴伴奏,一曲“東方紅”高亢激昂,在整個大禮堂繞梁盤旋,人心激蕩!我和李文沒有參加大合唱演出,因為我們已經化好了戲劇妝,李文又不是從南京來的,故而沒有參加。四十名男女青年,一式來自南京,南京人的語音,盡管力求接近普通話,但地方色調,在普通話尚未普及的當時,南京人的“兒韻”尾腔,充分表現出南京人的風貌,這在上海人的耳裏,聽起來倒也新鮮別致;第二首“歌唱祖國”,當歌聲一停,大禮堂裏掀起一陣猛烈的掌聲,持續了一兩分鍾!
接下來是獨奏、獨唱、獨舞交叉進行,孔荻和徐放,仍然身穿棉製服,把個雙人舞跳的出神入化、珠聯璧合,一會兒“探戈”,一會兒“華爾茲”,一招一式,令人稱羨!這可難為了費小曼,手風琴伴奏沒有嫻熟的技藝,是領不下這份任務的!
十名維族姑娘,裙裾飄搖、婀娜多姿,那整齊劃一的舞步和起伏旋轉的舞姿,在喬西婭的領舞下,又是一番風韻,把人們帶進了祖國西部邊陲、那多姿多彩的美妙之鄉……
徐放和張揚用南京白話主演的相聲:“歪批三國”,又讓上海人品評一下南京方言的獨到之處。他們倆和相聲台詞一樣,吸引了全場觀眾,能聽懂南京話的上海師傅們,一個個笑的淚花閃閃、前仰後合。
我和李文的“小放牛”放在最後的第十位,一出壓軸的古裝戲劇型“雙人舞”。我倆在周雋那悠揚跌宕的笛子聲中翩翩出場,古裝古貌打扮,雙雙手執牧鞭,跑個圓場,彙聚在舞台中央,一個造型亮相,李文那豔麗的容貌、優美的舞姿,震撼了全場,尚未開腔,掌聲像暴風雨一般,鋪天蓋地、振奮人心!
其實,舞劇“小放牛”不太著重台詞內容的精湛與雋永,而是把重點放在舞蹈動作和行腔運轉上,所以叫“小舞劇”。我將舊有的民間台詞稍加變更,不敢過於雕琢,以防文不對題。然而,那抑揚頓挫的音韻和委婉明快的唱腔,在那嘹亮、清揚的笛子聲中,真有一股如詩如畫的誘人之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配合演出的,在全場大幾百雙眼睛的監視下,像喝醉了酒似的,是那麼機械、拘謹地憑個人的一點感覺在艱難中伴舞,猶如置身於雲霧之中,不知所以……等到全曲終了,雖然是在隆冬季節,我已被驚恐與焦急壓迫地虛汗涔涔、濕透內衣!在又一陣猛烈的掌聲中,我陪著李文一連三次謝幕,觀眾意猶未盡……在廠工會舞台監督的一再努力下,方才放下了絳紅色的帷幕。
我和李文一進入後台,就被同學們圍裹起來,人們把李文誇讚得像天仙似的。事實也是如此,就像孔荻形容的:“文姐的風韻卓越,行腔柔和,舞姿優美,台容豔麗,絕了!不像這位排長大人,動作上一會兒過分誇張,一會兒又顯得拘謹笨拙、猥猥瑣瑣,一點兒也不大氣。是文姐從中竭力配合,才救了你,要不,你呀,那就慘了!”我很信服小辣椒的評論,心想:你們也不要太較真了,我能把這出“小放牛”演下來,就算不錯了。中途兩次忘詞、打愣,幸虧李文及時提示,才算幸運終場。說實在的,李文的“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