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之旅42(1 / 3)

四十二、有淚不輕彈

四個多月來,同學們天天都在喊:“學習結束了,我們要告別大上海!”從初夏的五月,喊走了六月黃梅,喊過了七月流火,喊去了一個夏天,一直喊到金風送爽的公曆九月。在這期間,黃麗曾經多次來看望我的母親,每次來都帶食品、水果。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不談我們繼續單獨見麵的事。我不免心中懷疑:是她發覺我和李文之間“秘密”了?不像!她要發覺了,不外乎表現的兩種心態,那就是因為蒙騙了她而產生的恨,產生反感和敵對情緒,或是借故諷刺挖苦、嬉怒笑罵,並與李文拉緊了關係、拉遠了距離……可是,一切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他對我母親非常親切,也非常的尊重,一個月最少來大華廠有兩次,遇到公務則往來頻繁,但從不空著手來,表現出一個“義女”應盡的孝順;對於李文,兩個人感情尤其篤厚,比親姐妹還親;就是對我陳柯,總是那麼嫵媚得一笑,仍是那麼令人陶醉!在這樣的狀態下,我不敢奢望什麼了,好在不是還有“兄妹”一說麼,保持“兄妹”友誼,原是我的初衷,後來隨著頻繁的接觸“感情”也才與日俱增……不意從中冒出了與李文的意外,一下子讓我墜入了兩難的境地:我與李文終究是偶發的“露水”之緣,並非出自本意,是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產生出來一種特殊的“感情”,一時不能自拔,純屬是天意。何況李文的丈夫,目前是邊城廠炙手可熱的權威之一,有予奪“生死”的權力,我一個普通職工,怎敢在這兒女情長上與之爭衡?因此,李文也預感到這一步,為了能保持我和她這段“地下情緣”,決定放棄與萬益群分手的念頭,同情和支持我的見解,“保持情感”隨遇而安。所以,我和李文的交往,顯得非常隱蔽,莫說黃麗無從知曉,就連身邊的孔荻、周雋和費小曼她們,也隻知道李文宅心仁厚,同情和可憐我陳柯母子,才有如此關心、照應的非常之舉。反過來,李文還在暗中多次提醒黃麗,要她和我保持“友誼”。可是,這一切並不奏效,黃麗聽後一笑了之,他仍保持與我母親正常探訪,從不懈怠,我也非常感動!不過我內心的羞愧,能是一言兩語所能表達出來的麼?一天,周雋微笑地對我說:“你妹妹黃丫頭有動作了,她來電話約你在周末晚上老地方相見……”我以為這個“周總管”故意安慰我、讓我開心?一再證實不是玩笑話,心中暗自高興,外表上卻裝著無所謂。因為她是當著李文的麵轉告我的,我又豈敢得意忘形?當時,李文也真心誠意鼓勵我,要我抓住機遇、坦誠相待。當我周末晚上約會回來後,李文和周雋見我麵無表情、精神萎靡不振時,暗下裏一再追問,我隻好和盤托出,並拿出一頁信紙交給李文。李文接信一看,原來是黃麗的母親黃醫師的筆跡,字裏行間誇讚我陳柯是個正人君子,視黃麗為親妹妹;亦讓她的“麗兒”視我母為“親母”,所謂“雙陳”合一,建立起超凡的“兄妹”之情;並希望在入疆路過南京的時候,兩位“母親”得以麵晤幸甚……我還告訴她們倆:在公園裏,黃麗以真摯的兄妹之情、禮接待了我,希望我倆之間永葆“兄妹之情”。一句話,往日的“情夢”結束了,夢醒之後,一切如常。李文和周雋似乎在為我惋惜,李文還一再勸慰我不要氣餒,要努力爭取,未來的路長著呢。周雋則笑慰我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努力攀登,喜馬拉雅山峰,將會在陳兄的足下生輝。”我自知自己的能耐,還是用一句老話來自我安慰:“隨遇而安”罷了!我像在似夢非夢的狀態之下,熬過了兩三個月的混沌生活。

辦事處老楊同誌,一連接到新疆邊城廠部的幾次催促令。當王主任於五月初先行返疆的那天起,原決定在九月份所有人員離滬入疆,哪知王主任一回到邊城廠,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於是,新疆來了第一道指令,要求所有人員能在八月份離滬最好。據說,邊城廠建形勢迫切,能夠越提前入疆越好!這可把老楊同誌急壞了,全市十一家代培廠的工作程序必須打亂,提前終止一切協議。看起來,其他十家代培廠還沒有什麼大礙,唯獨大華廠的情況非常棘手,因為有兩件事,徹底延誤了邊城廠部決定在八月份讓全體人員離滬入疆的指令。到底有哪兩件棘手的事情呢?其實說白了,也就是一件事情的兩個麵。

先說事情的第一個麵:大華廠洗毛車間第二條洗毛機生產線的安裝工程,從三月份開始起,原計劃在三個月內完成,最遲也要在六月底、七月初投入生產。不料,大華廠廠部接到市主管局的指示,抽調大華廠洗毛車間保全組的頂梁柱——大黃師傅去青海支援一個月,確保國家一項重點毛紡工程、青海廠按時上馬投產。大華廠黨委二話沒說,服從上級的指令,同意大黃師傅臨時調出,無償支援兄弟廠早日投產。世上就有這麼巧的事,大黃師傅剛剛走,新生產線組裝工程中賴以全盤指導的老黃師傅,因年齡大、任務重、性子急、勞累過度,加上天氣悶熱,車間溫度又高,老人家吃不消了,竟然一病不起,住進醫院一個多月,把個新生產線安裝工程任務,無可奈何地一手甩給了初出茅廬、擔綱組裝的青年工人袁平,事情的發展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往常,安裝任務有大黃師傅坐鎮,老黃師傅時不時親臨現場指導,袁平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安裝工程一直在穩步前進。可是,當兩位黃師傅一離開,所謂擔綱組裝的袁平,失去了主心骨,這畢竟是全廠百年大計重點工程,來不得半點馬虎,不僅關係今後的生產效益,還關係到“安全生產”等一係列問題。這一來,袁平終究心中無底,有點手忙腳亂,成了個獨木難支的“大忙人”!因為老薑師傅一直在原生產線上負責,確保機械正常運轉而分不開身;廠部領導總不能放棄現有的生產任務而使其停產,讓老薑師傅到新生產線上支援尚處在離生產還遙遙無期的安裝工程中來吧,那不是“捉虱子”、“養蟣子”嗎?至於韋師傅,他本來就是一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卡”師傅一個,分工受命負責鉗工活計,為新生產線工程做好後勤工作,心中本就一直不舒暢,盡管他不時到安裝現場來,那是他在實地觀察、學習,不是來當參謀,更不是來指揮的。兩位黃師傅一離開,所謂走的走、病的病,他就沒有再到安裝現場來的必要了。難道他還能為這個搶了他擔綱組裝任務的師侄抬轎子、吹喇叭?落得他退居在鉗工班充當名副其實的“二線”人物,來個隔岸觀火、清閑自在;因為“鉗工班”是全廠機械維修共有的,不屬洗毛保全組領導。話也說回來,幹洗毛保全工作,他韋師傅是個“半路出家”的人,對新生產線安裝工程,也擔當不起參謀和指揮。這一來,難苦了袁平和我們這些徒弟!

看起來,新生產線安裝工程上,每天有五六個人,忙得不亦樂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大徒弟帶小徒弟、老徒弟帶新徒弟,一群徒弟大會戰。大夥兒盡忙一些例如:安裝洗毛槽上的齒耙、打磨洗毛槽內壁、揩抹烘房等無關痛癢的小活計。關於調節壓水羅拉、安裝洗毛槽等技術性很強的活,袁平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這畢竟是真正關係到洗毛機生產、運轉的百年大計!直到七月底,大黃師傅載譽掃來,而老黃師傅的病,也有很大起色,新生產線安裝工程又重新上馬。無形中,將安裝期向後延長了一個多月,直到八月底、九月初,才算正式竣工試車。

至於第二個麵:也就是如何決定抽調一名師資人才支援新疆邊城毛紡織廠的事情。據說,我們邊城廠在王主任還沒離開上海時,就和老楊同誌與大華廠部多次聯係,大華廠必須派一位技術全麵的洗毛保全師傅,到新疆邊城援助廠建工程。時間大約兩年,等到邊城廠洗毛車間一切生產線路正常運轉無誤,方才能返回上海。老黃師傅是全大華廠的技術權威,又是大病剛愈,不宜外出援助;大黃師傅是大華廠的技術精英,是洗毛車間的靈魂,上次臨時外援一個多月,新生產線安裝工程,也活生生的停頓了一個多月;等他一回來,安裝進度就直線上升。大華廠領導怎麼也不會將決定生產命運的技術精英輸出援建兩年,那樣,大華廠洗毛車間的機械運轉,不是要全麵崩潰?

說起韋師傅,前麵也多次講了,他原本是“普鉗”出身,要是以鉗工技術去支援,那真是兩個啞巴睡一頭——沒話說。可是對於“普鉗”人才來說,稍具規模的生產廠家,多得可以說是動把抓。而新建的邊城毛紡織廠,缺的就是“洗毛保全”這一稀有的特殊工種,尤其是技術指導人才;像韋師傅這樣二半吊子的“保全”師傅,就派不上什麼大用場了。將好,韋師傅也沒有這方麵的“援建”興趣,他的興趣正盯在洗毛車間黨支部即將改選上!韋師傅他可是全車間黨員中最年輕的一位,這次黨支部改選,支部書記的位置非韋師傅莫屬了!何況,上海是全國工業經濟的“龍頭”,黨中央非常重視,下大力氣作重點扶持。不說別的,就說人民生活中最關鍵的“吃飯”問題,當時全國性“大饑荒”,安徽和蘇北等地更是萬分危急!上自黨中央,下至全國城、鄉最基層人民大眾,人人都在勒緊褲袋闖難關。唯有大上海,為了保住這工業經濟的“龍頭”,全國人民在勒緊褲袋的同時,還要無私援助大上海,讓上海一千多萬人民,確保基本口糧供應不動搖;而且對重點和特殊工業,還要再加上“特殊”的扶持。信不信由你,單憑我們這些從南京來的代培生,就深有體會,在糧食供應上麵,上海是全國的“天堂”。這位聰明的韋師傅,他是不會輕易決定遠離上海的。再說,他確也沒有實力擔任這一“援建”任務而做出他自認為“違反常規”的舉動,這也不是這位正欲步入錦繡前程的韋師傅所為!這一“援建”任務,很自然地落在這位年將六旬的老薑師傅的頭上了,他將要到新疆邊城毛紡織廠的洗毛車間挑“大梁”去了!

老薑師傅今年五十九歲,體態微胖,有高血壓病史。從各個方麵來說,他都可以有理由不同意入疆“援建”的,但在“援疆”的討論會上,車間黨支部委員兼黨小組長的韋師傅,一番獨到的見解,就把這位“大師伯”送上了援疆的漫漫征途。韋師傅認為,老師伯入疆援建有三大好處:其一是人的年齡雖然偏高些,但保全技術全麵,裝修經驗豐富,援疆任務光榮,兩年後勝利歸來,功成名就,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二是,新疆是祖國古代“絲綢之路”的風光帶,薑師伯一生勤勤懇懇,埋頭工作幾十年,連大上海也沒有邁出去過,難得有這個觀光的好機會,把“少年人不出門是廢人,老年人不出門是貴人”的曆史顛倒過來糾正一下,去領略祖國邊疆的大好河山,何嚐不是一件好事;至於第三,聽黨的話,進一步鍛煉自己的革命意誌,真正做到幹到老、學到老,創立新功,徹底改寫個人曆史……他的潛台詞就是:加強思想改造,爭取即早摘掉當年“右傾”思想的帽子!

韋師傅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老薑師傅本來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用老薑師傅自己那難得的、也是不得已的幽默話說:“一支援、二觀光……好咯……”由於這些因素,辦事處老楊同誌把離滬入疆的具體行期向邊城廠部彙報,並要求一改再改,直到目前,也就是1960年9月26日為止,才正式決定:於9月30日成行……並要求全市十一家代培廠的學員,做好行程準備。國慶十一周年是個重大的節日,為了不影響全上海市國慶遊行活動,讓三百名新工人,在火車上過一個特殊的“國慶節”,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9月27日清晨,我就早早地起床,又悄悄地洗漱完畢,打算準時到廠裏去,參加車間舉行的茶話會,歡送我們入疆……當我做好了起床後的一切,才發現小胖子張揚還在床上睡得正香!我怕遲到了,累得師傅和師兄弟們等得不耐煩,趕忙將小胖子推醒,還笑罵一聲“懶豬!”張揚一拗身坐起來,驚詫地問:“什麼事需要幫忙?”這熟悉的用語我不止聽過一次,這位小老弟為了我,真是誠心誠意、始終不渝,不由我心中一陣發熱!我笑指著正忙於洗漱的眾同學說:“大夥都起身了,隻有你老弟還在做黃粱美夢。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張揚朝我翻個白眼,又倒身睡下,還抱怨說:“老兄!幫幫忙好吧啦,阿拉正在覺頭上,無故被儂攪醒咯。”他這兩句蹩腳來兮的上海話,連同學們聽了都覺好笑!我又將他拉了坐起來,提醒他說:“不要再充什麼‘海派’了,上班時間已到,還想要師傅們臭罵你不成?”小胖子無奈,打個哈氣又伸個懶腰,睡眼惺忪地說:“胡扯些什麼?難道你忘了從昨兒起。我們已結束了學習不再是他大華廠代培生了,你還想上什麼班?你呀,真會扯淡!”說罷,剛要再倒下,被我狠勁地一拖,急著說:“八點半鍾,保全組召開歡送我們的茶話會,你也不想參加?”這時他才徹底清醒過來,頓時睡意全無,趕忙下床整理被褥,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唷!光想著睡覺,恨不得把一年多欠的覺補回來,倒把歡送會的事忘到八姨媽家去了。”就在這時候,突然從宿舍門旁自來水池邊傳來徐放驚訝聲:“哎唷!是秦大姐、郝夫人來啦?一大清早就來我們大華廠視察啦?”接著是秦玉琴的口音俏皮地說:“我這是抓緊時間、一工兩件:一來是回到陪伴我半年多的老宿舍來告個別,入疆後,哪年哪月還會有機會再重來?順便看看眾姐妹行裝準備得怎麼樣;這第二嘛……”她似乎在故意提高了嗓門,目的不外乎要讓樓上下男女同學們都能聽得到:“我是特意提早回來看戲的!一場好戲即將開演了,不看多可惜。”又是徐放的口音:“夫人你一大清早就喝酒啦,亂說些什麼醉話?”

張揚和我無意間聽了這段對話,氣得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嘟個嘴說:“我最恨這種女人到處癲狂!又有什麼稀奇事值得她一大清早來這兒賣弄?告別、看戲……我們這兒有什麼好戲讓她看?這個快嘴秦、真是燒得慌!”我在一旁指著隻穿內衣褲的他說:“快點穿上外套吧,光顧生氣,別著涼了。這位大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針大的眼、鬥大的風,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你和她又計較什麼?張揚也似乎順過氣來,便一把摟過放在床尾邊那條長凳子上的外套,呼啦啦忙不迭地穿上,無奈何地笑笑說:“也是的,和這種一貫愛走上坡路的快嘴秦計較什麼。”正好,徐放洗漱完畢,手裏端著放有毛巾、肥皂、牙刷、牙膏的搪瓷麵盆,回到他自己的床前,像是自言自語,而更像是專對眾同學們說的:“郝夫人是內線人物,她親口說有好戲看,想必一定有好戲,在即將離開大上海的前夕,能看到一場好戲,也算是個永久性的紀念。”

盡管徐放和我與張揚的關係,從春節前就開始“解凍”,後又越來越拉近了,然而他那陰陽怪氣的脾氣一點也沒有改。由於我逆來順受慣了,不想、也不可能一一計較;倒是不時累得張揚,對他不真不假地對抗幾句。眼前,張揚又聽到徐放踩著剛才秦玉琴的口氣說話,忍不住就頂上兩句:“徐老三真是聰明過人,不愧是見風就是雨的風流才子,經那位準夫人點化一二,立即心領神會,莫非是串通好了誠心耍我們吧?”

“豈敢、豈敢……”今早,徐放的脾氣似乎特別好,他不想和張揚當麵較勁,隻是隨意朝我瞄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恭維說:“今兒陳兄好氣派,看你這身打扮,嘖嘖,西裝革履的,倒像個新郎官,嘿嘿!”這才使張揚把目光轉向我,見我渾身上下一身新:白襯衣、灰黑色長褲、一雙鋥亮的黑皮鞋;從卷起的左袖口手腕上,露出了那塊嶄新的上海表;為了怕涼,右膀彎上還擔著一件中山裝上衣。他也跟著湊趣說:“嗯,真是難得!論起排長的風度,加上你的才情,稱得上是秀外慧中!”一番話說得我滿臉通紅、心懷內疚!徐放好像擔心我一時受不了“恭維”,一改他往日的蔑視與嘲弄,反而十分和緩地說:“胖子越來越長見識了,也敢真的開起排長的玩笑。好啦,我們三個快走吧,女同胞已經紛紛下樓走了,各自都要參加車間、班組召開的歡送會;我們堂堂的男子漢,豈能落在一群粉黛之後。”眼看我們男生宿舍的同學們一個個喜笑顏開的走出宿舍,我還得等張揚洗漱完畢,三個人才尾隨眾人斷後……不過我倒是奇怪,從來很少和我們一道走的徐放,今天格外的隨和,平心靜氣地陪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