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驚喜交加
就在準備慶祝“五一勞動節”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三十日的傍晚,我和郝剛、張揚正在車間跟著以大師兄袁平為首的“新洗毛機生產線”安裝組工作時,徐放和孔荻氣喘籲籲地跑來,說我母親不見了。嚇得我兩眼冒金星、一頭栽倒!幸好身旁的張揚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抱住,才不至於跌倒。大夥兒圍上來,向徐放和孔荻問清情況後,袁平二話沒說,當機立斷:下班,找人。
袁平、常青和莊重都是上海生、上海長的“上海通”,有他們三個人出麵幫助找尋,我放心多了。我見郝剛麵有難色,知道他仍住在辦事處,趕回去還有一段路程;再說,明天是“五一勞動節”,廠裏放假一天,他今晚肯定要和未婚妻秦玉琴有約,研究明天的假日活動。我就主動請他回去,找我母親的事,有袁平他們幾個,問題也不會太大。郝剛便就勢應允說:“那也好,我回去順便向辦事處領導彙報,請領導也幫忙想想辦法。”說罷,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袁平、常青和莊重三個都是熱心腸的人,平時我們之間的感情就不錯,他們連晚飯也來不及吃,隨同我和徐放、孔荻、張揚二話沒說,找人要緊……我們一行七人,好在大家都有月票,乘車先來到梵皇支路1號宿舍,上得四樓來,四樓裏燈火通明,見李文因著急又發病了,由大夥照應著躺在床上。周雋、費小曼等眾多女孩子湧在李文床前,大夥兒一片慌張。當我和袁平等人一再問明情況後,袁平抱怨這裏沒有自行車,要是有幾部自行車,找起人來就更方便了。
這時,我心亂如麻!還是袁平心細,陡然想起一件事,要我隨他先去樓下門衛室,打了一通電話,周圍公安派出所的電話號碼,與火警的號碼都貼在牆上。袁平一連掛了附近幾個派出所的電話,人家都回答沒有發現這樣的老人。無奈再回到四樓後,他決定分三個行動小組向三個方向步行尋找:以常青為一組,帶上徐放和孔荻,向餘姚路方向找去;以莊重為二組,帶上張揚與周雋,向梵皇渡路和曹家渡後街這一片查尋;袁平親自帶著我,向較遠的靜安寺方向巡視。留下費小曼等人,一來要照看李文,二來兼等門衛室的電話。
女生宿舍的兩張條桌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瓷碗、瓷盆,從職工食堂打回來的飯和菜,誰也沒心腸吃。三批人急步下樓,出了大門,各自檢查一下乘車月票,以備急需。於是,大夥趕到曹家渡,便分頭向三個方向步行尋找。袁平和我急衝衝沿著去靜安寺的一條大道向前探尋,直見一路上燈火輝煌,人流、車流在我倆眼前晃過。這人海茫茫的大都市,到哪裏去尋找母親啊?我和袁平在偌大的靜安寺廣場兜了一圈又一圈,真像大海撈針,令人一籌莫展。廣場上有軌電車發出叮鈴鈴的響聲,在嘈雜的聲浪中尤為突出!袁平告訴我,要是我母親誤上了電車,麻煩就大了。平常,我和黃麗在晚上來過幾次靜安寺,那是閑逛、觀賞,心情是愉悅的;今晚為了尋找母親,我心如刀割、背如芒刺!我和袁平哪有閑情來欣賞靜安寺的夜色風光?尤其是那街邊的袖珍公園,不斷勾起我一連串的美好追憶……
我和袁平在靜安寺廣場兜了兩圈,憑袁平一口道地的上海話,問了交警、問了路人、問了有關商業店家。無一處能得到令人寬慰的肯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袁平提醒我,母親不可能跑來這麼遠,有可能就在曹家渡附近周圍的什麼地方;也可能被其他兩路人找到後,回到宿舍了。總之,像這樣盲目的尋找人,既不對路,也不科學,還是先回去後再說。好在上海治安秩序非常好,老人家一定會在公安部門、或是好心人的關顧下,平安地回來的。
沒辦法,我和袁平隻好乘車回到宿舍,上了四樓,尋找母親的其他兩組人,也在幾分鍾之前陸續歸來,當然也一無所知。我見李文的床沿上,坐著滿麵愁容的黃麗,她是聽郝剛回去後,向辦事處領導彙報時,她便自動請纓,以單位和私人的雙重身份,單人獨自趕來探望虛實。見袁平和我回來了,她既大方、又自然的和大華廠三位朋友親切握手,並逐一致謝,很讓袁平、常青和莊重過意不去!這時,時鍾已指向午夜十二點,李文雖然躺在床上,已提前安排人用電爐熱好了飯菜,見大夥到齊,硬撐著身子下床來,招呼徐放、孔荻等人,請袁平他們三人和大夥一同用餐。當時,由於要急著找人,大夥一時忘了饑餓,當李文一提吃飯,果真一個個餓得不行。徐放將他買的一紮十瓶啤酒拎出來了,先敬袁平、常青和莊重三人,每人一瓶先喝了起來。黃麗見我雙眉緊鎖,一臉的愁容,一身的疲憊,她心裏也很著急,還再三安慰我,母親決不會出什麼意外的。她又一再勸我寬下心來吃點飯,她也主動先吃,借以好讓我安心。
這是晚飯,還是夜餐?好在都是同事、同學和朋友,也顧不了客氣;借著吃飯的時候,我逐一向大夥再次致謝,雖然還沒有找到我母親,但大夥的情義我領了!徐放原準備一醉方休的“慶祝”晚宴,一直拖到了深夜,方才這麼草草結束,沒有那節日前應有的歡暢和祝福,一個個平添了無限愁悶,也在無奈中散場。袁平領著常青和莊重走了,既然一時找不著母親,不能將三位留下來一夜守到天明?夜已深了,黃麗沒有走,仍和她的好友周雋將就著同榻而眠。好在天氣轉熱,男女同學們各自早已扯去了冬日的鋪蓋,一張單人床,一頂單人蚊帳,睡著兩個感情篤厚的女孩子,並不覺得緊湊。我和張揚、徐放也回到三樓宿舍,大夥都已安然入睡,我的心卻怦怦亂跳!我們三個還是各自打來一盆自來水,悄聲地揩抹下身體後上床安息。我躺在床上反複輾轉,不能成眠:這一夜,母親會在何處安身?要是遇到好心人就好了,萬一迷失方向,或是出了車禍……一想到車禍,我的頭皮一陣發麻!又聯想到將伯母一個人留在南京,雖然有表哥、表嫂照看,我每月寄去十二元;這十二元能贍養好她老人家嗎?現在母親又走失了,倘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陳柯還能算個人嗎?一個家如今四分五裂,東奔西散,家不像個家,這一切都是我陳柯一手促成的。我一夜翻轉,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時,大略曚曨一下,不一會就又醒了,趕緊起身洗漱。
今天是1960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廠裏放假一天,以示慶賀!今天,市、區安排大華廠有遊行任務,考慮到我們代培生即將結業,不久將要遠赴新疆,就不安排遊行了;唯有維族姑娘們例外,因為她們要代表本民族參與普天同慶,所以她們十個人必須參加全市集體遊行,其他代培生任憑自由活動。清晨五時,我就起身洗漱,徐放和張揚他們也都陸續起身,在他們兩個的掩護下,我們一早又上了四樓女生宿舍,才知道黃麗與十名維族姑娘們一道起床,早在四點一刻就走了。臨走時,黃麗還向李文打招呼:要我放心,母親不會有問題的;她先回辦事處向領導彙報後,再行定奪。
原來同學們各自都有了“節日”的活動安排,因由於我母親走失的緣故,一個個反而不好意思拔腿就走。李文經曆了一夜折騰後,反而意外的有了好轉,雖說頭不那麼眩暈了,但因長夜失眠,竟使她那張原本春光煥發的美麗麵容,平添了幾分疲憊和困乏。她見我和徐放、張揚一早就趕上樓來,知道我也是一夜未眠,見我也是一臉的困頓,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發現大夥梳洗整理完畢,女孩子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知道她們都有了活動的計劃,考慮到因我母親一夜未歸的緣故,才不好意思就走。李文說:“你們玩你們的去吧,我和排長留在家裏等候消息;你們大夥出去後,都要處處關心、留神,一有老人家的消息時,請趕快來電話通知,行不行?”姑娘們異口同聲高興地說:“我們一定聽文姐的!”徐放首先向孔荻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向我苦笑笑走了;我也催促張揚,該玩還是去玩吧,這個“五一節”,可能是我們在滬的最後一個節日,不到“國慶節”我們就要整體入疆,再不抓緊時間,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來大上海觀光了。張揚在我一再催促下,也隻好隨著周雋和費小曼她們一道走了。空蕩蕩的女生宿舍裏,隻有李文和我兩個;我估計,三樓的男生們,大概也已走盡,因為“遊行”一開始,交通可能不便,所以,要走必須提前走才行。
這時,我單獨麵對李文,要不是母親走失的緣故,我們倆該是如何的愉悅、舒暢?此時我們兩個愁腸百結、麵麵相對,總有滿腹的語言,一時也無從說起。我想下樓去,到街上買些早點回來,李文阻止了我,從床頭裏邊拿出一大盒餅幹,熱水瓶裏有現成的開水,要我先充充饑,等一會再說。我順從地拿過她的搪瓷茶缸,倒了小半缸子開水,兩個人合飲;昨夜人多飯少,當時我又沒心腸吃,一夜更沒安身睡好,這會腹中早已饑腸轆轆。於是,我也就不客氣地吃起來;又拈了幾塊餅幹送到李文的手上,把茶缸子也遞過去,要她也順便吃些。李文點點頭,她倚著床頭,半躺在床上吃了幾塊餅幹,抿了幾口水,將餘下的餅幹連同盒子就著床麵朝我的麵前一推,要我包幹。到了這個時候,我也用不著再客套了,來個一掃而光。
我和李文雖然是蘇北大同鄉,原先也僅是同事關係,和所有的男女同學一樣;由於雙方都是排幹部,接觸得多了,並像眾同學那樣,推崇她的外表美、政治覺悟高、文學底子厚、社會知識豐富,其餘的,也僅是泛泛之交而已……為什麼沒能深入交往?一句話,無非是黃麗的“友誼”占先、占優的緣故!沒想到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竟然起了如此大的變化,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兩顆心心相映的心,在不知不覺中拴在了一起,從日常的相知、相助,直至在那除夕的晚上,一下子跌進了相親、相愛。想起自從母親來滬,轉眼已近四個月了,四個月來,在李文的肩上增添了不小的負擔,這個不是兒媳的“兒媳”,到了比兒媳還要盡職盡責的程度,母親突然走失,李文她反而深感內疚,我卻要婉言去安慰她,要她安下心來,不要再讓煩人的舊病複發,那樣,將會對她的身體更不利!說實在的,從體質內在的情形來看,若與黃麗相比較,她李文更像是“外強中幹”的“花瓶子”,讓人看了既憐愛、又擔心。
這時,我已吃飽了、喝足了,安靜而空曠的女生宿舍裏,隻有我和李文側身覿麵而坐,四目相對,我一時竟把母親走失的事拋之腦後,直愣愣地望著李文略帶病態的嬌娜的麵容,心不由地“砰砰”亂跳!李文看出我的心意,苦笑笑說:“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心腸在胡思亂想。”我沒等她把話說完,上前雙手摟著倚坐在床頭的她,瘋狂地親吻;李文也半推半就,兩顆狂跳的心,在溫存和體貼中更加狂跳不止。事後,李文用手指輕戳下我的額頭愛撫地說:“你也夠膽大包天,是你害了我,還是我害了你呀?我們倆早就在人家黃麗的預料之中了。這才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呢!”我溫情地為她整理一下亂發、散襟,又送上一個長長的吻後,便歎口氣說:“你文姐不是也說過‘認命’二字嗎?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理想,我們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追求;理想也好、追求也罷,都在各自的命運統帥下,為生存而掙紮。過去我也不承認‘命’,現在我也承認、也認命了。把一切交給自然,任其在自然中生存、直至消失!你相信嗎?我和黃麗真是清清白白、無一絲非禮……不知為什麼,你這位冷美人,內心卻有一股滾燙的岩漿在不知不覺中被你溶為灰燼。今後怎麼辦?我請你放寬心,絕對不會要求你作出任何不通情理的決定來迎合我;我也一定保持平靜,不做過高的非分之想,去破壞一個‘既成’的家庭。我還是那句話,‘認命’!”
“不認命也不行了!”李文適才還很興奮的臉上,霎時籠罩上了一層愁雲。她歎口氣又說:“你和黃麗的事,我早就替你們倆算過命了,說你們是曇花一現吧,不妥,因為你們倆根本就沒有達到所謂‘曇花一現’的意境。人家是那樣一位完美無缺的女孩子,我肯定你不會不負責任的忍心踐踏。所以,我對你放心極了!話也說回來,沒有黃麗的這一段小插曲,也不會有我們這個沒有了結的胡來……”她見我急著要分辯,用手捂住我的嘴,溫情地又說:“難道你不承認我們的這段緣分,是一場沒有了結的胡來嗎?我算定我們未來的路是崎嶇的、坎坷的、沒有了結的,甚至是很不幸的!你知道嗎?前天,辦事處老楊伯伯在電話裏向我透露了一個消息,他說我那個姓萬的丈夫,通過我舅舅的關係,也調到邊城毛紡織廠來了,還被安插在廠人保科擔任副科長;因為目前還沒有正科長,由副科長暫時負責人保科的全麵工作,他才是我們倆的頂頭上司!將來如果他發現了我們倆的關係,他有要我們兩個死而不得生的絕對權威。今後的萬益群,可不像現在的黃一峰那麼好對付,一旦讓他揭破了我們倆的生活內幕,她對我還不至於敢下辣手,因為我還有個為我撐腰的舅舅,你可就要苦了,他要想捏死你,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陳兄!我們一定要謹慎再三,決不能露出半點破綻。一旦東窗事發,就像你說過的那樣,讓你走第二次‘麥城’,就算是萬分幸運的了!”
我聽完李文的一番話,不由得渾身上下毛骨悚然!萬益群也調到邊城毛紡織廠來了,這難道也是天意?上海的學習一結束,我們就要奔赴邊城,那裏是我的未來和賴以生存的歸屬地,也許有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的下半生,要在那裏度過;在我的想象中,那裏應該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是我無拘無束一展抱負的開闊地。說得好聽些,是我一心報答黨和國家的培養,再確切地說,是酬謝老楊、楊獻忠同誌的知遇之恩,投身到不為蘇北家鄉人知曉的、一個錦繡的、有發展前途的邊城毛紡織廠的建設中去……誰知我自己又為自己掘下一個“陷阱”,這個陷阱就像張著的血盆大口,正在等著我去後,要將我一口吞噬!即或我和李文心再細、膽再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事情敗露,再走“麥城”事小,就怕要搭上自己的生命也未可知。然而,為了未知的劫難,又怎麼能斷然拋棄李文的情義和現實的溫存呢?不,不能!當初,我在無可奈何中舍去了方凝玉;眼前我又怎能畏懼未來而再一次辜負李文?因為李文與黃麗不同,我與黃麗是清白的,而與李文有切膚之親,輕言舍棄,與禽獸何異?我在沉默中掙脫了痛苦的思緒,堅定地說:“文!隻要你不願與我陳柯就此分手,下一步即或讓我去死,我也不願回避;死就死吧,自古人生誰無死?我想,隻要我不破壞姓萬的現實家庭,保持和局限在我們目前的‘友誼’狀況,我死而無憾了!”說罷,我不顧一切的再吻李文,吻的是那麼長、那麼深、那麼難解難分……
李文也似乎同意我的說法,被我不顧一切的舉止感動了,兩個年輕人,就像兩股麻花似的糾纏在一起、扭曲在一起,雙方吻得天昏地暗,忘記了走失的母親,忘記了潛伏的危機、忘記了身邊的一切、一切……突然間,從樓下院子裏傳來了門衛老王師傅的高聲呼喊:“小陳!儂快下來……”我和李文聽了,兩個人霍地從床邊上站起身來,又不約而同的互為對方整理著發型、衣服,雙雙奪門而出,一前一後順著樓梯朝樓下奔去。我走在前麵,一邊快步疾走,一邊想:是辦事處,還是那位外出遊玩的同學打來電話,告訴我母親的消息?這消息是好、還是壞?我心急如焚,一口氣跑下樓時,李文也已到一樓的平台上。我飛步越過庭院,跨一步來到門衛室的門口,猛見兩位公安員著裝整齊,很有素養地從門衛室走了出來,為首的一位笑嘻嘻地問:“儂是陳柯?”見我用驚疑的目光和神色探尋時,又見我的身後急匆匆趕來的李文,以為我倆是一家人,連忙說:“二位別急,儂咯娘親阿拉將伊送回來咯。”我和李文聽了喜出望外!這時,我才見到母親從門衛室內走出來,一副喜笑顏開的神情。一天一夜未見麵了,母親反而又精神、又開朗,好像變了一個人,完全沒有走失後那種常有的驚恐、饑餓和麵色憔悴的樣子。我和李文驚喜交加!聽了公安員同誌的介紹後,我們才明白過來,原來情況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