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柔地,生怕碰破了瓷器似地擦洗著身子。黑暗吞噬了狹長窗戶上那塊灰暗的夜空。頭頂的燈光象一圈死光,仿佛照得她的身子僵硬了,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她驚恐的目光,似乎透過牆壁,看到瘦得象蚱蜢的中國老頭,弓著背拖著放下簾子的黃包車從林蔭道那頭走過來了。嘎吱嘎吱的車輪,如同從她血液凝固了的心上碾了過去。嘎吱聲停止,接著響起一輕一重兩個人的腳步聲。那是行屍走肉般麻木的鈴木中尉錯亂的腳步,和埋著頭的中國姑娘膽怯的腳步——一輕一重的腳步走上樓梯,走到了二層樓的樓門口。四隻牛皮底靴子哢達哢達,象木偶人一般走了過去。錯亂的腳步象醉鬼下樓了,樓門咯拉一聲被關住。一陣支離破碎的聲音響了過來,現在響到了她的頭頂上。頭頂上是穀野次郎的衛生間,碩大的澡盆嘩嘩地扭開了水龍頭。兩名貼身保鏢的牛皮底靴,回到了他們自己的房間。嘩嘩嘩,嘩嘩嘩,浴盆裏的水滿了,流水聲消逝,在隔著間房子的樓板上——那是穀野磨牙的書齋,又響起猛獸交媾前那種瘋狂追逐的雜遝的腳步聲!
頭頂的浴池久久沒有動靜。雲夢江子仿佛看到,白天剛剛抓來的“漁女西施”嚇得雙手抱胸龜縮在牆角裏。她那絕望恐怖的眼神,掃視著空空蕩蕩的衛生間,和衛生間裏狹長的窗戶以及通向外間的兩扇門。她不敢脫掉衣服洗澡,她怕那兩張門中的某一扇突然敞開闖進來一個赤條條渾身長毛的魔鬼……在日本,每當漁汛期到來,輪島海士鎖的海女,便成群結夥來到舳艙島一帶捕魚,采集石菜花、海藻、海鮮。她們成天赤條條的象快活的海鰻,在海水裏翻滾,累了,平躺在礁石上歇息。過往船隻都故意要繞道到舳艙島,來觀看海女們象大海一般健美而樸實無華的裸體。那真是大海和天工創造的奇跡,是使古希臘古羅馬的雕塑家們也望洋興歎,自愧弗如的最善最美的裸體雕象。異性去欣賞頂禮膜拜舳艙島的海女,但誰也不敢去接近她們,侮辱她們。因為她們是大海的母親——繁殖了人類,又裝點了大海,使大海變得更加美豔妖燒。洞庭湖上的漁女,跟舳艙島上的海女有什麼不同嗎?同文同種,五千年前也許是一家。千百年來,一衣帶水的日中兩國友好往來,聯親結姻,不少日本人的身上流著中國血統的血,不少中國人身上又附著日本人的遺傳因子。她想起陸城的外婆家,想起那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洞庭漁女,她忽地產生一種靈感;那個就要被穀野次郎蹂躪宰割的可憐漁女,有沒有可能是她外婆家的親人呢?是表姊妹,或者姨表姊妹?……想到這裏,她再也沒有猶豫、膽怯和惋惜之情了。她是軍妓,是小雪子、鈴木良子一樣的日本軍妓,在天皇作出這場戰爭的決策的一瞬間,她們的命運就被確定了。她們命裏注定要遭受同胞的奸淫,武士們的蹂躪;她們的靈魂已經死去,肉體已經腐爛,蒼蠅要在她們的腐肉上繁殖蛆蟲、滋生罪孽。在她將死未死將腐未腐的時候,能夠用她的肉體去填塞鷹鷲的饑渴,拯救無辜的中國漁女,那還有什麼惋惜,還要作怎樣的選擇呢?
她變得鎮靜而又自信。爬出浴盆,抹幹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裙,她不再回自己臥房,卻堅定地朝樓上走去。
冥府般幽暗的樓外,刮起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高高的槐柳樹冠,象長發皮散的人頭,隨著陣風拍打著窗門。
“篤篤篤,篤篤篤……”
她站在二層樓的樓門口,連續敲著樓門。
“誰呀”
過了好一陣,牛皮底靴子響過來了。“我是雲夢江子。”
卡嚓一聲,樓道裏的電燈打開了,樓門拉開一條縫,擠出一張胖嘟嘟象加納派柔術師的臉。那張臉一看是穀野司令特別寵幸的雲夢江子,立即堆出滿臉的笑,說:
“江子小姐,這麼晚了,還有事嗎?”
“對不起,麻煩了。我要去見司令!”
樓門敞開了。保鏢看到剛出浴的雲夢江子滿臉微紅,裸露的皮膚象朝霞晨露般鮮美,光彩照人。他頓時知道江子小姐來的用意了。然而他卻為難地伸手攔住江子,壓低嗓門說:
“司令那兒,今晚有姑娘陪著……”
“司令有言在先,”雲夢江子裝做吃醋的樣子,“我高興什麼時候去就可以什麼時候去。”
胖保鏢連連點頭:
“是,是,江子小姐請,請……”
江子推開穀野次郎的書房門。正在書架、轉椅、書桌前騷動地丈量“對角線”的穀野,突然象奔馬一般停住了,用驚訝和燃燒著情欲的目光盯住她。她看到的卻是在他肩膀後麵擱到了書架上的骷髏,尤其是那白骨上的深不可測的一對眼坑。
“江子,你終於自己來了!”穀野久久地凝視著剛沐浴過的儀態萬方如天使般聖潔,如嫦娥般迷人的雲夢江子。仿佛美神突然喚起了魔鬼的良知,他甜情蜜意地走過來,抓住了江子的一雙手。
“煩悶得很,”她推開他的手,走到轉椅旁坐下,欲擒故縱地說,“樓下的人都走光了,我想到樓上來散散心。”
“想不到江子小姐也有那麼多煩惱,”穀野跟到轉椅後麵,雙手捧住江子嫩藕般雪白的胳膊,隨口吟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怎生不愁?——”她望著骷髏,“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
穀野神魂顛倒地哈哈大笑: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她把白居易的詩念到這裏,想起那些無辜的中國姑娘,含了兩窩眼淚。
“用不著‘言笑晏晏,信誓旦旦’,江子——”穀野猛地轉過來一把抱住她,“你體態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溫柔,姻緣是五百載該撥下的配偶,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流,我今後再也不會拈花惹草,隻希望跟你白頭偕老!”
穀野次郎立地成佛,脫去了魔鬼的甲胄,恢複了人性的外皮,他情意纏綿地摟住江子就要親吻。雲夢江子驚慌失措地偏過臉,用眼神指著門口說:
“別,別,門還沒關哩!”
穀野放開江子,走到門邊,按了一下電鈴,柔道師一般的胖保鏢立即出現在門外。穀野放低聲音吩咐說:
“把送來的姑娘收拾掉,再不要來打擾我!”
“把她放了吧!”江子突然在穀野身後插嘴說。
穀野回頭,朝江子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轉過去以命令的口氣對胖保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