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吉東市委副書記馬效林來了。普天成下午有應酬,中央文明辦來了幾個人,調研海東精神文明建設工作。本來由省委常委、宣傳部葉部長陪就行了,臨吃飯前,葉部長的秘書給曹小安打電話,讓曹小安請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來的領導?按常規,這種電話是不能打的,中央來檢查團,省上由誰彙報工作,由誰陪同參觀,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體由哪些人陪同吃飯,在哪裏吃,吃的規格與檔次等,都有規矩。但葉部長讓秘書打了,就證明他想讓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人家好心請你,不能不賞臉,況且,葉部長是京派幹部,以前在團中央工作。對京派幹部,普天成向來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葉部長雖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種意義上,他這個常委是為葉部長們這些常委服務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後海山莊十二號小樓,級別很高,菜的檔次是按接待正部級領導的標準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煙是海東地產煙中檔次最高的“海東”至尊,一條五千多哩。可惜文明辦的領導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煩。吃飯多了,你才發現,敬酒是件很麻煩的事,有時候客人未必想喝,但隻要酒擺在那裏,你就得敬,敬來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給喝多了。有時客人想喝,而你又實在喝不下,你還得豁出命來喝。這還算是好,傷胃不傷工作。要是敬酒過程中弄不好出個啥疏漏,哪怕是極細微的,那也會傷及到整個工作,有時還會連累你個人的前程。普天成吃過這方麵的虧。他在吉東當市長時,就因敬酒過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濺到了副省長衣服上,副省長當時沒說什麼,很熱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後,他便聽說副省長對他有了意見,意思是他高大自狂,缺乏謙虛精神,那年的考評有兩項工作吉東在全省墊了底,兩項都是這位副省長分管的。普天成從市政府挪到市委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了一年半。一年半時間,對一般人興許不算什麼,但對官員來說,卻是致命的,因為你的黃金檔期就那麼幾年,錯過一次機會,有時一生就沒了。
調研組組長是中宣部一位巡視員,副部級,此人不愛說話,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說,飯吃得就有些悶。葉部長倒是想搞活一下氣氛,幾次提議開瓶紅酒,助助興,那位頑固的老頭就是不表態,害得他下麵一位司長直衝葉部長和普天成吐舌頭。老頭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長不想散去,葉部長給普天成使個眼色,他陪老頭回了賓館,讓普天成留下繼續陪其他同誌,這時候氣氛才活躍起來,但酒終還是沒喝,司長膽子再大,也不敢犯這個戒,不過段子倒是講了一大桌。普天成沒想到,表麵斯文說話文縐縐的司長講起段子來,卻是既經典又好笑,普天成敢拜下風。後來他才得知,司長原來是位詩人,為了仕途,忍痛把詩割舍了,大約是激情沒處施展,隻好發揮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時,葉部長說了一句讓普天成感動的話:“謝謝你啊秘書長,我最近肝髒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們拿酒對付我,你一來,我就徹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來想說肝髒不好就抓緊去醫院,耽擱不得的,話一出口卻成了:“都說我們腐敗,哪知道我們的苦啊,行,以後你那邊有應酬,隻管吭聲,我這百八十斤,還抗得住。”
領導們最忌諱的就是醫院兩個字,普天成差點又犯下大錯。
馬效林說,他是下班後才從吉東出發,有人盯得緊,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普天成眉頭皺了皺,說:“有那個必要麼,你是黨的書記,不是交通員。”馬效林說:“這我知道,但眼下情況不一樣,還是謹慎點好。”普天成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他期望的馬效林不是這樣,以前的馬效林也不是這樣,怎麼?
馬效林並沒在意普天成的表情,還以為普天成是為檢舉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說:“目前懷況看,他們還是想為民工事件翻案,特別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厲害。”王化忠是原吉東市委副書記,跟普天成搭過班子。普天成擔任吉東市委書記後,王化忠去了人大,兩人的矛盾自此公開。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協,顧慮和禁忌就少了,做什麼事就都放開了,反正到了最後一班,也沒必要再夾著尾巴,心中有什麼不平,就想吐出來。王化忠當副書記時,跟市長普天成鬧過不少別扭,特別是幾個下屬的安排上,普天成擋過王化忠的道,這讓王化忠懷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這些恨發泄出來,結果,當時的吉東市委跟吉東人大,很多事情上都達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這一關總是過不了。一開始普天成還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屬去王化忠家裏,把矛盾化解一下。後來普天成就不這麼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職,隻要市委常委會過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門開展工作。當時鬧得最過分的有兩個人,一是財政局長柳明,常委會通過半年,人大就是不辦手續,結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後迫不得已,還是離開了財政局。另一位是市廣電局長沈曉瑩,一位女同誌,王化忠就是看不慣,他懷疑普天成跟沈曉瑩有作風問題,多種場合都這麼說,弄得沈曉瑩工作很被動。一度時期,沈曉瑩都不想幹了,普天成卻堅決不讓她離開廣電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讓沈曉瑩一直臨時負責,半年後普天成使出了殺手鐧,他在省裏活動一番,在王化忠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頭上那頂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來,這才讓沈曉瑩名正言順留在了廣電局。
王化忠帶頭舉報他,普天成一點不覺驚訝,事實上這些年來,王化忠就一直沒消停過,他親手寫給省委的告狀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給馬效林的杯子續滿水,繼續聽他往下說。
馬效林擦了把汗,家裏其實不太熱,雖然空調沒開,但也不至於讓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認為馬效林是心熱。
馬效林說:“他們還把吉東大廈翻騰了出來,王化忠親自去監獄找蘇潤,蘇潤不配合,他就讓監獄長給蘇潤做工作。那個監獄長,是王化忠親戚,對王化忠言聽計從。”
吉東大廈是普天成擔任市委書記時親自抓的一個項目,投資兩個億,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來查去,是施工單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腳,承建商蘇潤領了六年刑。
這些情況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裏有數,所以馬效林說時,他一點驚訝都沒。他腦子裏想的是,王化忠這個時候舊帳重提,到底想做什麼?
馬效林說了一陣,看普天成興趣不大,不說了,他喝水。喝著喝著,突然又說:“對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有了內容。
馬效林是連夜回去的,他要趕在天亮之前回到吉東,說第二天還有個會議,不能耽擱。普天成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會議是假,馬效林明顯是心虛。馬效林這個樣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張張,胸無成竹,遇事不能沉著,成不了大事。不過眼下這種時候,還真的需要這麼一個人,至少能及時把吉東那邊的消息反饋過來,普天成在心裏原諒了馬效林。馬效林走時,交給普天成一樣東西,是王化忠他們寫的檢舉信。這封信上午在瀚林書記辦公室看到過,可惜隻掃了一眼,具體內容他無法知道。以前檢舉信揭發信到了瀚林書記手裏,瀚林書記會在批評他一通後把信給他,但上午沒。正是這個信號,讓普天成心裏有了不安,也有了種種想法。現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覺有些燙手,也多虧了馬效林,這種東西按說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證明他確實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