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瀚林書記,秋燕妮臉上忽然多出一層顏色,剛才有著的紅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尷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責怪自己,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氣氛僵了一會,秋燕妮訕笑道:“秘書長說得對,鄭總是有遠大抱負的人,大華請他,是委屈他了。不過,他這樣對我們,也不公平。我們對羅恬很器重的,一毛過來的人,我們付出了誠心。”
“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塊點心,沒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心裏卻在想,付不付真心你們說了不算,得讓職工說。
“可是,總有人在辜負著我們。”秋燕妮忽然就傷感起來,眼裏浮上一層艾怨。普天成裝作沒看見,有些東西你是不能看見的,看見了,它就往你心裏鑽。女人的艾怨、淚,是兩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經意間就會被它擊中,普天成不想這麼快就讓秋燕妮擊中。
“沒這麼厲害吧,他們也很難,沒了飯碗,補償又遲遲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頭發,坐下道:“我忘了告訴秘書長,補償已經如數兌現,十三條,不打折扣地執行了下去。”
“是麼?”普天成暗自一驚,這消息他還不知道,最近他是焦頭爛額,除了吉東那檔子事,什麼也顧不上。但他仍然裝的鎮靜,輕描淡寫問了一聲,等秋燕妮把話說完。
“實在不好意思,這事拖了這麼久,讓秘書長為難了。”秋燕妮說著,斟了兩杯路易十三,端普天成麵前。普天成本來是不想喝酒的,但一聽十三條落實了,心裏就有幾分高興,便接過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國平副省長就是國平副省長,他一抓,效果立馬就不一樣……
“好,兌現了就好,企業嘛,總要講誠信。”普天成故意把聲音拔高許多。其實他心裏想說的不是這句,關於大華海東,他有很多話要問,比如十三條怎麼兌現的,職工情緒現在怎麼樣,大華打算何時開工,能不能按期投產?但,這些事真要扯起來,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關鍵的,有些事他不該問,該讓他知道的,國平副省長遲早會讓他知道,如果他們要保密,他問了,那就是犯規。
兩個人連著碰了幾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嗎?怎麼拒絕了一年之久的邀請,會在今晚把柵欄給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見她,還是?
包間裏的音樂不知啥時換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這樂聲,一下就把他們從包間拉到了空曠的郊外,從繁雜的塵世拉到了遠山遠水處。紅塵噪雜心受累,何時與君逍遙去?心裏充滿無限期望和無限艾怨的秋燕妮這一刻有點把握不住自己,差一點就與君相訴了。
普天成一開始還抵抗著,不讓秋燕妮眼裏蘊動著的那股情點燃自己,但等幾杯過後,他心裏壓抑著的那些東西,就漸漸複活。
關於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實很深刻,她在香港的生活和工作,還有到海東以後發生的故事,沒有哪一幕能逃過普天成的眼睛。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對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還有她來海東的目的,都迫使他對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為秘書長,他還有一個不便對外界明說出來的任務,那就是留意和觀察主要領導身邊的女人。當然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為了主要領導的安全。如果確實遇上那種別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寵,他也得把話說出來。至於起不起作用,那是另碼事,不說則是他不稱職。遺憾的是,對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選擇沉默,瀚林書記倒是有意無意問過他幾次。“這個秋總,有點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對女人了解深刻,你談談秋燕妮,她給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這個時候,普天成就打哈哈:“書記笑話我呢,我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著呢。”瀚林書記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麼聽人說,你天成是個采花高手,怎麼,跟我也裝啊?”普天成隻能苦笑,然後裝作很無辜地說:“我可冤枉死了,這頂帽子實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歸玩笑,心裏,普天成還是為瀚林書記捏把汗,不是說秋燕妮卑鄙,要說卑鄙兩個字,還輪不到她,但他總覺得,那雙眼睛裏,藏著什麼。
藏著什麼呢?有時候普天成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搖頭,女人的心,秋天的雲,還是不猜為好。
但凡被某個公司派到國內來獨擋一麵的女人,不是豪傑便是大俠,隻是這豪傑或大俠,一半用淚寫成,另一半,還是用淚寫成。外人可能看到的是她們的風光,普天成眼裏,卻盡是苦難。
屬於成功女人的苦難。
普天成總有一種感覺,秋燕妮到了海東,不是在續寫她的輝煌,而是繼續著她的苦難。
奇怪,怎麼對她老有一種不平感呢?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搖搖頭,想讓內心幹淨些,也世俗些。人其實世俗了好活,比如現在,一旦他能世俗,這夜晚,就豐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過了多時,大約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這個夜晚,時間在普天成麵前是靜止不動的,或者,他已被帶到了時間之外。他常常有這種幻覺,隻是今晚,幻覺更強烈罷了。普天成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絕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確確實實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臉上浮動著麥浪一樣的表情,整個身體也像麥浪一樣起伏著,她說:“我請秘書長跳個舞,這麼好的音樂,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來想拒絕,可是,可是當那隻軟綿綿的手觸到他的掌心時,身體本能地發出一種反應,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順著秋燕妮的牽引,朝大海深處走去。
樂聲悠揚,舞曲悠揚,普天成走進沙灘,走進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圍了。
他聞到一股氣息,極陌生卻又極熟悉的氣息。那是海的氣息,是吞沒一切的氣息。
他閉上眼,再也聽不到什麼,看不到什麼,隻聞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還有,一種躲不過去的惆悵……
潮起,又潮落。浪湧來,又退走。大地發出咆哮的聲音,隨後,又寂靜無聲,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雙腳眼看邁不動了,他情願就那麼停下來,永遠停在這個晚上。秋燕妮的雙腳更是邁不動,她不隻是情願,而是有一種急切。又不知過了多久,海嘯來了,隻聽得大地發出一聲巨響,緊跟著便雷閃電鳴,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普天成腦子裏忽地閃出一張臉,那張臉對他來說,既是閻王,也是菩薩。普天成猛地推開秋燕妮,心裏發出一聲喊:不能,堅決不能!
這個夜晚,普天成回來的很晚,逃離開龍茶坊,普天成並沒有打車回來,他像一頭衝出牢籠的困獸,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瘋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迷宮,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遠也走不出迷宮了。
回到家時,已是淩晨兩點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機看時間,卻意外發現了兩條短信。
一條是瀚林書記發來的,很簡練:知道了,你把後麵的工作準備一下。
後麵的工作?普天成好像還陷在迷宮裏,一時反應不過瀚林書記短信的意思。
另一條是廣懷秘書長王靜育發來的,王靜育一定是打了電話,他沒聽到,才發來這條短信。
王靜育說,喬若瑄兩天前去了北京,還特意強調,估計跟班子變動的事有關。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腦子裏閃出一幅畫麵來,這畫麵在他腦子裏存了半個世紀。古城,軍區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裏玩迷藏。喬若瑄丟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個稚嫩的聲音脆生生響在巷子裏:“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喬若瑄丟失了!
這個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後來他想到那尊陶,就他辦公室裏那尊,他想到陶的顏色,陶的造型,還有陶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變成那尊陶了。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