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1)(2 / 3)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顏世則總覺得有誰在盯著自己,有一道目光總纏繞在周圍,捉又捉不住……這感覺令他越發不安,頻頻出牌出錯。

“橋牌是無聲的戰爭。”四少目光斜過來,似笑非笑神色令顏世則一窒。

這一抬眼間,卻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個戴黑貓麵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後,就這麼靜靜瞧著他。

就是這個目光,一直擾得他心神不安的源頭,原來是這雙目光。從怪異的黑貓麵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識,又無從捉摸。隨後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卻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聲說了什麼。

四少將牌擱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貝兒來替我這一局。”

顏世則也想趁此告辭脫身。

不待開口,貝夫人已走過來,“四少真會掃人興致,好在還有顏先生!”她說著搖了搖桌上的鈴,隻見牆角巨幅油畫一轉,竟是道暗門。先前進來通傳便不見蹤影的印度使女應聲而出,接替了貝夫人發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攜離去,顏世則心裏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貓麵具的女子臨到離去也再沒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彎,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顏世則一呆,猛然回頭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風外,腳步聲漸去漸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這般打扮起來,風情未必輸給此姝。

顏世則兀自胡思亂想,忘記牌局已經開始,冷不丁被貝夫人碧目一掃,剛剛收回的心神卻又亂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慘輸。然而他卻料錯,貝夫人接手這牌局彷佛是送金來的,一晚上幾乎沒有贏過,連帶那搭檔的洋人也輸得臉發綠。顏世則隻需跟著自己搭檔撿錢,贏了個盆滿缽滿。

到牌局結束時點帳,數額驚出他一身汗。

所幸是贏了,若是輸,隻怕回家要被老頭子罵死。

天將亮時,貝夫人親自送他出來,言下殷殷,態度和藹。

次日袁家兄弟聽說了顏少閣樓奇遇記,直叫悔青了腸子,大罵姓顏的不仗義,竟不替他們引薦。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慣了,見不得顏世則那飄飄然的樣子,便啐道,“當心樂極生悲!”

果真應了他的烏鴉嘴。

時至半夜,暴雨傾盆,祁家一個電話打來,說七小姐離家出走了。

顏世則冒雨趕去,祁家上下已亂作一團,見了他來,更是窘迫。

祁老爺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麵哭個不休,一句話也說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將一隻磨損得很舊的紙盒子遞給他,“小七留給你的。”

顏世則茫然接在手中,喃喃問,“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裏,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究竟為著什麼事,要鬧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擠出細弱語聲,“她說要解除婚約。”

“什麼?”顏世則是真的沒聽清楚,五小姐聲音太低。

“父親氣極了,叫她滾,說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沒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隻留了這個給你。”五小姐拿手絹拭著淚,“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這回著了什麼魔……”

顏世則有些回不過神,好似未睡醒時,聽著什麼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離家出走。

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戲罷。

顏世則低頭看手中紙盒,四邊都磨得破了,是小時候他送她的西洋畫冊盒子。

五小姐看著他掀開盒蓋,看著他手一抖,盒子墜地,落出一隻羽毛鑲貼的黑貓麵具。

麵具、紅寶石、貝夫人、四少……逐個從眼前掠過。

耳聽著五小姐啜泣聲細細,擾得他心亂,似乎想起什麼,又似什麼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緩,挾風潑灑天地,窗外庭院樹搖花摧。猛然一聲驚雷乍響,似在頭頂滾過。

顏世則霍然抬頭,是了,是這樣!

那枚紅寶石連店裏老夥計也未見過,他卻特地捧給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歡這未來的訂婚禮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貝夫人怎能得知店裏有這枚寶石。

往日裏端莊本分都是做戲,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顏給他,便如戴著一隻淑媛麵具,敷衍周旋在祁顏兩家;背地裏早與那來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當麵嘲弄他,看他怯懦出醜,他竟一無所覺。

眼睜睜看她倚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眼睜睜看她離去。

一個女子倘若變心移情,又有什麼能阻攔。

她選了那樣一個人,富可敵國、風度翩翩……自然,是她選得好。

她不但走,還要留下這隻麵具來嘲笑他,顏世則你是如此失敗的一個人,一個連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從前她總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處世,應有所抱負。自從她留洋歸來,便不隻一次地說,世則,為什麼你總是沒有變化呢。

但她從未將厭惡失望表露出來,於是他以為不要緊,隻要哄得她高興便好。

原來,她已失去隱忍的耐性。

她再也瞧他不起,終究明明白白告訴他――顏世則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聲驚雷乍起。

顏世則踉蹌退後兩步,盯著地上怪異的黑貓麵具,麵容漸漸蒼白扭曲。

五小姐親自倒來一杯白蘭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過了半晌也不見回緩,依然唇青頰白,似在瞬間被人擊倒。

“世則,你們究竟怎麼了?小七去了哪裏,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細膩,看出其中蹊蹺,憂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處,務必告訴我!”

顏世則張了張口,語聲堵在喉嚨。

要說什麼,說雲頂皇宮嗎,還是將那風月銷金窟的秘密和盤托出,將蕙殊與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從此毀了祁蕙殊的名聲,毀了顏世則的臉麵,也毀了祁顏兩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貓麵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翹著,彷佛露出一個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約也是這樣譏誚的笑。

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處軟肋,知道他連說出實情的勇氣也沒有。

蕙殊,最溫柔的蕙殊,原來你是這樣狠。

第2章

“何必做得這樣狠。”貝兒歎口氣,將一杯熱騰騰的大吉嶺紅茶放到蕙殊麵前,“這回你是鬧得太過了。”蕙殊聞言抬頭,哭了整夜的眼皮還有些紅腫,眼睛越發顯得圓大,烏亮濕潤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頭吃著早餐,聞言將銀叉子一擱,揚眉道,“難道我真的昧著心思嫁過去,做個恪守婦道的少奶奶就好?”

貝兒還未答話,她又急語如濺珠,“我說延遲婚期,老爺子隻當我舍不得離家;叫世則振作,他又隻當我?嗦……從前認得他的時候並不是這樣子,不知他為何會越變越像一個紈絝子!我不能昧著自己心思,同這樣的男人相對一輩子,他已經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顏世則,我沒辦法再騙自己,我不喜歡這樣的他,早已經不喜歡了……往後怨就由他怨去,誰都與我再不相幹!”

她分明難過,臉上卻繃得比誰都不在乎,卻不知泛紅的眼圈已出賣了心中委屈。貝兒覷著她,不由搖頭笑,“這個樣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來了,難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麼好。”

蕙殊低了臉,拿銀匙有一下無一下撥弄紅茶,“你以為我樂意那樣麼。”

貝兒定定看她,眼前浮現初見時的樣子……彼時尚在萬裏之遙的美國南部校園,邂逅東方同胞並不容易,年歲相近的兩個少女頓成知己。

初到異邦的蕙殊未褪羞澀,舉手投足都是東方閨秀的拘謹。有著東方血統的Lily Bell卻是人群中天生的焦點,來自母親的中國風情,令她吸引了無數的目光。被她逼著學跳舞、學騎馬的蕙殊,一開始緊張抗拒,漸漸如鳥兒鑽出樊籠,發現自由天空。

那時候,她們無憂無慮,真正快活。

飄得再遠的風箏,背後總有一根線,那根線收緊的時候,便是自由的終結。

貝兒在畢業後回到香港,身為港督府參事的父親好賭成性,將她嫁給本埠中國富商,做了一筆金錢換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則回國,繼續名門閨秀的沉靜生活,留洋歸來隻不過為她風光嫁衣多添一層金粉,也給祁家開明門風再增一則佳話。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著頭,語聲有些啞。

“可你還是在意顏,不然也不必送上那隻麵具。”貝兒抽出一支煙來,目光流露與韶齡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發他振作,可惜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頓,端起茶來慢慢喝,彷佛沒聽見。

一縷煙從貝兒紅唇間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擋了一半臉,眉目不動,語聲悶悶,“我可沒安什麼好心,就想氣死他。”貝爾笑起來,“嘴這麼硬,一會兒見了四少,看你還怎麼說。”

“你還笑。”蕙殊橫她一眼,支肘撫住額頭,“我都愁死了。”

“現在知道愁,半夜落湯雞似的衝進我家,倒不見你愁。”貝兒斜睨過來,笑得蕙殊惱羞成怒,信手將點綴餐盤的一朵黃康乃馨擲了過去,“Lily,你有沒有心肝!”

貝兒笑著避開,卻聽蕙殊呀的一聲,張大眼睛望住她身後,臉頰騰地紅透――

穿黑綢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門口,腰間帶子鬆鬆係著,領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擲進懷裏。

顯然是剛剛睡起,四少慵懶神容未褪,眯起一雙秀狹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們還真早。”

蕙殊張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觸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領口微露出男子緊實肌膚,與黑色絲綢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態,四少似乎孰視無睹,也沒有回避的意思,徑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頭,遞個眼色給貝兒,將臉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縮得不能再縮。

四少懶洋洋地問,“小七很餓嗎?”

蕙殊一愣抬眼,見四少將整盤麵包片都推到她麵前。

“臉都要埋進碟子裏了,有這麼餓嗎?”他語聲溫柔戲謔。

貝兒笑出聲來。

蕙殊惱也不是,窘也不是,隻想用眼光將貝兒釘到牆角去。

在這無聲脅迫之下,貝兒忍了笑,將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記”擇要道來,為投合四少憐香惜玉之心,特地將小七淒惻之狀再三誇大。聽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覺心酸,眼圈紅紅,險些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