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安靜地聽著,隻是慢條斯理飲茶。
貝兒終於講完,側眼覷看,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
蕙殊將麵具留給顏世則,自曝秘密的一節,是她最擔心的,卻也不敢將此隱瞞。若隻是賭氣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給自己留退路。待顏世則見了那麵具,隻當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相識日久,越發知道四少看似溫潤的性子底下,藏著莫測的陰晴。若是小七不知輕重,當真惹他著惱……貝兒心中忐忑,立時轉了口風,“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卻也怪我,那晚不該存心捉弄,若不將顏少請上來,也不會生出這些事端。我原隻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緣,斷就斷了罷。”四少擱下杯子,對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這回眼淚真的掉下來,“四少……我其實……”
“你先吃飯,過會兒到書房來。”他說罷起身,頭也不回走出餐室。
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還吃得下。
二女麵麵相覷,貝兒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這樣原諒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諸般手段,軟纏硬磨來說服他。想不到他卻讚同這逃婚之舉。
偌大城中,顏祁兩家若要掀出一個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爛攤子的,也隻有四少。
站在書房虛掩的門前,蕙殊吸一口氣,抬手敲門,聽見裏頭溫柔語聲說“進來”。
推門刹那,滿室碎金撲麵,陽光篩過梧桐樹影,從落地長窗灑入,將個頎長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轉過身來,平紋雪白襯衣,長直領係小溫莎十字結,側臉輪廓逆光,帶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雙手交握於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長的手轉動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霧氤氳。蕙殊心中漸覺寧定,從未有過的安穩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個人?”他的聲音沉靜,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麼呢,蕙殊說不出這滋味,隻覺有種無形力量,將她心頭紛亂都壓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說的是“不要”,多麼奇怪的用辭。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悵,“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裏竟也有淡淡傷感。
蕙殊訝異地看他,聽見他又問,“但你仍希望,終有一日他能成為你想要的那種人,是嗎?”
她緘默,四少微微傾身,輕聲問,“小七,是嗎?”
他眼裏的傷感,似變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樣嗎,她仍對世則存有寄望嗎?
否則何必留下那隻麵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裏還能回頭。他能不能成為她期待的人,都無關緊要了。
原本未曾想過這麼深、這麼細,這一刻才覺深深悵惘,心口有莫名牽痛。
世則,他不夠好,待她卻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發酸,緩緩道,“也許是,我想做另一種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這話脫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聲。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哪怕哼一聲也好,好過這樣的沉默。
可他沒有一點反應,方才還噙著笑容,此刻神情卻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你想過往後的打算嗎?”四少終於開口,語聲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氣答道,“我羨慕貝兒,可以做獨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裏卻有著一點小女子的有恃無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絕不會拒絕一個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來,“貝兒一定私下告訴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書。”
蕙殊臉一紅,索性大方承認,“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沒有問題,德文也會一些,沒人比我更適合做你的秘書。”她微揚了臉,青春光潔的額頭下,眼睛晶瑩,流露新式女性獨有的張揚自信。
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個人,也曾眉目動揚,顧盼神飛。
一言不發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儻樣子,這樣的他,令蕙殊覺得陌生。
她又急急開口,“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歎口氣,“你和貝兒不一樣。”
“為什麼?”蕙殊睜大眼睛,立刻反問。
四少微微一笑,“你應當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點頭,心中黯然,想起貝兒顛沛際遇,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貝兒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長她十歲,聽說也是極出色的男子。這段姻緣雖是財勢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寫信來,言辭間滿是小婦人的幸福自得。
這段美滿時光維持不到一年便結束,蒙先生在外頭另結了新歡。
貝兒個性尖銳,她的反擊也來得驚世駭俗――蒙先生尋一個新歡,她便覓一個情人;他徹夜不歸,她便歡宴達旦;他金屋藏嬌,她便擲金豪賭。蒙家雖不算舊式家庭,也容不得這樣的媳婦。蒙老夫人幾乎被她氣死,逼著蒙先生與之離婚。貝兒拿了豐厚贍養金頭也不回離去,一度輾轉南洋各地,沉溺聲色,嗜賭如命……
“若非遇著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裏。”蕙殊低頭,指尖撫過衣紐,“如今這樣很好,她雖為你做事,又不依附於你,她有自己獨立的意誌,這正是我沒有的。”
“你說得很對,這些都對。”四少直視她的眼,“可是你忘記一件事,Lily是已離了婚的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邊,無需顧忌名分聲譽,你卻和她不一樣。”
蕙殊啞然望住他。
“你若和她一樣,便會被外間視作我的女人。”四少臉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晉銘的女人,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蕙殊為之震動,茫然地想,這算是回絕她麼。
四少神色隱有幾分嚴肅,“蕙殊,一念之差或許改變你一生,負上這等印記,往後誰還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裏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發不可遏止,一句話想也未想便衝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
話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頭。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漸漸冷去的紅茶,僅有的溫度也氤氳而散,“你認為,無妨麼?”
蕙殊僵了片刻,側過臉,不敢看他,“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她絕沒有將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觸犯的禁地。她不過是同自己賭氣,才說了這委屈負氣的話……卻未曾想到,對他已是冒犯。
她親眼見他取出那枚鴿血紅寶石,與盒中墜子終於配成一雙。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傷的表情,令她入目難忘。
要怎樣的深情,才能令一個人癡妄至此。
當日則捧了那枚寶石給她看時,蕙殊一眼便怔住,驚怔於世事之巧,人世之小,萬萬想不到另半枚紅寶石竟在他這裏覓到。世則說,是個落魄旗人拿去典當,又被典當行轉手賣入他珠寶行的。似這樣的極品,連他也不曾見過。
可蕙殊見過。
另有枚幾乎一模一樣的鴿血紅寶石,鑲做淚滴似的鏈墜,她在四少掌心見過。世所罕有的成色,絕不會看錯。那是前清宮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碩大一顆冠飾,後來被切割為二,各自下落不明。當年四少購得半枚,請名匠嵌成鏈墜,以贈佳人。
三年前,她還遠在美利堅,那段風流公案隻在後來聽過影影綽綽傳聞……霍沈念卿,如今聽來是何等顯赫的名字,卻鮮少再有人提及“薛晉銘”三個字。
旁人口中的傳言,無不香豔出奇,光怪陸離。
唯獨在當事人口中說來,隻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枚石頭是不祥的。”
是的,愛情豈能一分為二。
寶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種都有不同的靈性。紅寶石是愛情的象征,寓意火熱的愛。當年他送出那半枚墜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遺失了另一半的殘缺。
那段往事,是旁人眼裏是英雄美人的傳奇,也是另一個失敗者的不光彩笑柄。
他卻不避忌,亦從不否認對那位夫人的摯情。
他不惜代價,到處尋找那鴿血寶石的另半枚;他容許貝兒和她的好奇,讓她們看他珍藏的項墜;他設計各式西洋麵具,隻因那位夫人也曾這樣戴過;他愛白茶花,曾在佳人鬢邊簪,與它花語心有戚戚然……
隻是,他從不提起那個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謎。
壁鍾滴嗒,從九點指向十一點。
貝兒等得心焦,偷偷張望了五六次,四少書房的門仍是虛掩,裏頭偶爾有蕙殊低微語聲,半個字也聽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寧的時候,蕙殊拉開房門出來,沉默走下樓梯。
貝兒心覺不妙,迎麵便問,“怎樣怎樣,四少沒答應嗎,你有沒有好好同他說,是不是講錯話惹他生氣……”
蕙殊打斷她,淡淡道,“答應了。”
“呀,那你還垮著一張臉!”貝兒聞言雀躍,“好極了,我就知道四少不會見死不救,這可太好了,往後有你做四少的秘書,我們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說話,臉上也沒多少笑容,悵悵地似失魂落魄。
貝兒皺眉,“怎麼了,還有什麼事?”
“沒什麼。”蕙殊勉強笑笑,“四少說,過幾日你們要去北平,讓我跟著一道。這一趟回來,如果還不後悔,便錄用我做秘書;若是我後悔了,隨時可以回家去。”
她佇足,低頭摩挲那楠木樓梯扶手,默了片刻,“Lily,我突然不知道了……”
貝兒沒做聲,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沒有做錯。”蕙殊有些茫然,“我對他十分敬慕,但從未有過別樣心思,也不敢有……往後選了這條路,旁人說什麼我並不在乎,可是四少,他會如何看我,我又該如何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