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2)(2 / 3)

列車員苦笑道,“有專列到,車站到沿線一律管製,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兒,遇上了誰也沒轍。您且放寬心,等管製過去吧。”

這位乘客派頭極大,打賞也大方,見他聞言麵色不豫,列車員便湊近了低聲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專列來得倉促,還神秘得很。”說著往包廂內一瞥,列車員露出個曖昧笑容,連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麵紅耳赤地站起來。

四少並不將槍放回枕下,反而貼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卻隨身帶槍,蕙殊看在眼裏暗自心驚。

四少也不解釋,隻淡淡道,“遇上管製也沒辦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會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廂,出去時伸手在她胳膊輕輕一扶。

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隔了衣物也那麼暖人。

蕙殊無端紅了臉。

回到包廂,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筆寫完給貝兒的信,卻發現一個字也寫不出了。

管製足足耗去四個鍾點。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狹路相逢的逼仄,這才知特權階層的可惱。

總算火車到站,隨著熙熙攘攘人群鑽出站台時,天色已經黑盡。北平的冬天寒冷幹燥,夜風兜頭吹著,似小刀子刮臉。蕙殊從未嚐過這般饑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張望半晌也不見來接人的車子,忍不住哀歎,“這可好了,連個接的人也沒有,果真是誰也不驚動。”

怪就怪他,來之前貝兒問北平那邊如何安排,四少卻道誰也不驚動。明明已到家門口,卻一幅微服私訪的派頭,當時她便打趣說,四少也要來一出三過家門而不入麼。貝兒還怪她多話,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風中受凍。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辯解,隻脫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長又暖,幾乎把她整個人包裹進去。

一輛車子無聲駛近,夜色裏也沒有打燈,靜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驚了一跳,就見車門打開,一截纖細的小腿從旗袍下伸出。

裹著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車,幾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聲,揚起手,作勢欲打他,“沒良心的,還算記得回來!”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麼嫁了人還是這副壞脾氣。”

“有好脾氣也不會朝著你!”那女子臉一揚,站台燈光照見她鳳眼粉腮,嫵媚可人,一口脆圓京腔十分好聽。

四少搖頭笑,“難怪人說徐總長什麼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轉眸朝蕙殊一掃,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麼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無地自容,張口想要反駁,卻聽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書。”

他為她二人介紹,“這位是徐季霖徐總長的太太,胡夢蝶。”

蕙殊了然,對她含笑點頭。

胡夢蝶與她握手,笑容裏有一分不冷不熱的疏遠。

司機安頓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嗎?”

胡夢蝶將四少挽了,“晉銘,你同我坐後麵,有好多話,路上我慢慢兒跟你說。”

“好,先去住處安頓下來,祁小姐累壞了。”四少側首微笑,“你我敘舊不急這一時。”

“那怎麼成,季霖已在德芳齋備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夢蝶一麵拉他坐進車子,一麵嗔道,“我可記著你素日口味,你且嚐嚐,看這些年變是沒變。”

“自然沒變。”四少的語聲低沉帶笑,“雖說世道在變,總有些人心未變。”

“晉銘……”胡夢蝶語聲一軟,輕輕歎口氣,“此番見著你回來,我這心裏總算踏實了。”

“這幾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聽著這番對答,半明白半懵懂,隻覺兩人語意都蕭索,聽來令人心酸。她是見不得這種場麵的,便想岔開話頭,令兩人輕鬆些……卻苦於插不進話,悶悶等了半晌,總算覷著個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勞煩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麼要人來了北平,害火車被管製四個鍾點,足足挨到這會兒。”

四少接過她話頭笑道,“天子腳下,要人往來頻繁,這種事隻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夢蝶不答話,靜了片刻,才輕聲問,“晉銘,你真不知是誰嗎?”

蕙殊一怔,良久未聽見四少出聲,忍不住轉頭看去。

車子開得頗急,外邊路燈不時掃過,將一片片光影投入車內,晃得人臉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隻隱隱見他薄唇一動,“霍督軍?”

“不,是霍夫人。”

第4章

“是她,這倒巧。”

隻得這五個字,似提起一個遺忘許久的舊人。四少語意淡薄,令蕙殊以為自己聽錯。回頭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臉卻匿在昏昏綽綽陰影裏,似個沒有喜悲的雕像。

胡夢蝶也意外,怔了一怔,籲出口氣,“噯,可不是巧麼。”

她笑得不經意,卻流露如釋重負的感慨。靜了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當初真不值得,我早說過,你遲早要吃虧在女人上頭。”

四少笑笑,“陳年舊事,我不大記得了。”胡夢蝶哼了聲,“她也算個有能耐的,隻是你們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臉,倒叫人看了個透骨涼。枉你為李孟元盡心出力,卻落得那般下場。”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關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難處,這兩年他也過得不如意。”

“說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自被撤辦以後,費盡資財各方疏通,如今撈個小官隻圖太平終老。”胡夢蝶的語意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奚落,“還有你那二哥、三哥越發不像話,一個濫賭,一個燒大煙……幸好還有你在。”

“外頭不是說麼,薛家吃喝嫖賭俱全,老四就占著一個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夢蝶卻笑不出,長長歎了口氣。

蕙殊聽得難過,心裏亦轉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齋已是晚上八時過了。

聽見包廂外腳步聲至,裏邊已有人連聲笑道,“晉銘,晉銘,可叫我好等!”迎出來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臒,風度上佳,卻不是預想中官僚模樣的徐總長。除卻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個儒雅文人。

四少與徐氏夫婦久別重逢,席間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徐季麟夫婦熱絡善談,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們的話題蕙殊全然插不上嘴,隻覺自己是個多餘的外人,一頓飯吃得毫不知味。原以為四少風塵仆仆北上,見了徐總長必有要事商談,可他三人從頭到尾都在敘舊,絮絮問候別情,上至家中親眷,下至狐朋酒友,盡是瑣碎之事……甚至連那位夫人抵達北平之事也沒再提及。

私心裏,蕙殊更願意聽他說一說這位霍夫人。

四少卻閉口不提,和胡夢蝶隻說幼時趣事,和徐季麟隻問故交近況。

席間倒弄明白了胡夢蝶的來曆,原來是薛家表親,按輩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歲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時寄居薛家,與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邊,出入官場交際,手腕十分練達。名分上雖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卻早已故身,扶正是遲早的事。

飯局過後,徐氏夫婦說要親自送他們至住處。

出了德芳齋,徐季麟走在前邊,胡夢蝶當著他也不避諱,親熱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聲跟在後麵。經過走廊時聽著叮一聲,綴在胸前的珍珠扣針脫落,滴溜滾到一間包廂的門縫邊。

蕙殊低頭尋找,恰此時包廂門打開,裏邊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卻是個年輕男子,衣著闊氣,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尷尬,“我……在找東西。”

那男子低頭看,眼尖地發現了扣針,俯身拾起來給她,溫言道,“是這個嗎?”

蕙殊正要道謝,卻聽身後傳來四少的聲音,“小七?”

薛晉銘折返來尋她,一抬眼見著那年輕男子,兩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隻刹那僵持,四少淡淡點頭,那人回之一笑,都沒有開口。

蕙殊一頭霧水,被四少不由分說攬了,轉身便走。

樓梯處胡夢蝶已迎了上來,朝他們身後張望,“那人是誰,瞧著眼熟。”

四少隨口答,“不認得。”

那人已回了包廂,方才匆匆覷得一眼,胡夢蝶著實覺得眼熟。

“對了,好像是佟孝錫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經心道,“是麼,不像吧。”

徐家這處閑置的別業,地方雅潔幽靜,仆傭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鄰花園,從露台即可到苑中,夜裏有風燈亮起,照見噴泉藤蘿和秋千。別具一格的情調令蕙殊當即愛上,連連欣歎道,“這地方真美,住下來便哪兒也不想去了!”

這願望卻未能滿足,隨後兩日竟是走馬燈似的轉,從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盡忙著飲茶看戲,酒宴舞會,以及種種風花雪月。

闊別數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嘩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隻身抵達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這實在不能不引來或暖或冷的目光無數。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測薛晉銘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隻為拜訪舊友故交,頻頻出入名流宅第,會友宴聚,除此也不見他做過別的事情。

他所拜訪的大多是政府要員,眼下時興西式做派,宴畢之後,總是女士們一邊享用茶點,一邊談些風月閑話;男士則在書房談論他們自以為有趣的話題,不外乎官場風向,誰得勢誰倒黴,誰個斂財有道,誰家後院起火,並不比女人間蜚短流長來得有趣。

外麵到處在打仗,裏麵卻酒濃脂暖,儼然太平盛世。

蕙殊從心底裏厭惡這些虛假繁華的調調。

四少卻偏喜歡同這些人把臂言歡。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發作,每日裏不得不笑顏相迎,做好秘書兼女伴的份內事。

周旋在夫人們當中,她雖不及貝兒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風度,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胡夢蝶將她介紹給諸人,隻稱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領神會,理所當然視她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躍,舉止儀態、見聞談吐都令夫人們滿意。在她麵前,夫人們也保持著微妙一致的默契,閉口不提霍沈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