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總還是有人漏出口風。
隻言片語間,蕙殊聽得出北平名媛對這位大督軍夫人的敵意。
據說當初督軍迎娶她為正室,北平霍家大為惱火,幾位族公力陳族規家訓,勸降沈氏為妾室。霍督軍非但不聽,更拒絕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親到場,徑自舉行了一場沸沸揚揚的西式婚禮,為一時之轟動。
又據說,霍家大公子對這位繼母恨之入骨,專程趕去大鬧一番,惹出不少禍事。督軍震怒之下,將大公子強遣出國。當年的鬧劇至今說來還令人津津樂道。
再又據說,這位出身風塵的霍夫人婚後依然出盡風頭,在督軍縱容下公開參與政治,與南方政要過從甚密……此番霍督軍在前線督戰,她卻現身北平,來得如此張揚,著實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傳來傳去都是這據說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這般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過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令蕙殊覺得無所適從。
儀容還是四少的儀容,風度也是四少的風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裏不同,她說不上來,隻覺難以接受。那張熟悉的臉上,像罩了層逼真的麵具,人前人後無暇可擊。
這裏的人不大喚他四少,或稱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晉銘。
蕙殊從未叫過那兩個字,私心裏,隻覺四少才是他。
一聲“薛晉銘”,怎樣聽來都是疏離。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過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遠,仍記著念著,白茶花、紅寶石無不是癡意,隻恨不能將伊變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遺不忘;如今人來了,雖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裏去。
有心,自然得見。
可他倒似徹徹底底忘了那個人,終日出入宴聚,自顧風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關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戲,那麼戲台上最好的演員也不及他萬一,那必定是同一個軀殼裏棲宿著兩個靈魂,一個是癡心至情的四少,一個是涼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風流是做戲,他又作與誰看?
攜美歸來的薛四公子,有新歡相伴,一洗舊日落魄。
等看舊戲新演的眾人紛紛失望,原來果真郎無情妾無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悵悵然,思前想後回過味來,難怪他肯帶她北上。
原先還想,難得不嫌她累贅。
卻原來,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這發式您看還成嗎?”
女仆小心翼翼問話,蕙殊回過神,端詳鏡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藍底繡如意淺領長襖,美則美矣,卻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對沉甸甸的玉扣耳墜,蕙殊頓時苦了臉,“就不能換副小點兒的嗎,耳朵都要扯長了。”
門邊傳來低低笑聲。
蕙殊轉頭,見四少含笑立在門口,閑閑負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錦長衫,領口露一線雪白襯緞,活脫脫就是戲文裏走出來的濁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見人將長衫穿得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覺發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過神來,匆忙掠了掠鬢發,“我……我這就好。”
“我可不是來催妝。”四少笑著將一隻朱紅錦盒擱在梳妝台上,“這個收著,待見了傅老夫人,你來獻壽。”
小小一方錦盒並不出奇,蕙殊看一眼,遲疑道,“我去獻壽,這不合禮數罷。”
“怎麼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晉銘的什麼人,又怎麼好貿然替他在尊長跟前獻壽。
這層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卻明知故問。
蕙殊有些惱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總理高堂跟前現眼,我可沒這分量。”
四少凝視她,靜了一刻,卻無慍色,“這幾日委屈你了。”
他將話一挑明,令她滿腔委屈如被發酵,漲上來就收不回去。連日困惑都在心頭結成一股鬱氣,蕙殊衝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邊過得好好的,為必要來北平看這些官僚臉色?難道我們大老遠來到北平,就是為了吃喝玩樂,整日同這些人胡混?”
話音落地,覆水難收,明知會觸犯他,還是將這番話說了出來。
蕙殊背抵妝台,低了頭,眼圈泛紅。
等半晌不見他發作,抬眼卻撞上他無奈目光,撞上他滿目的黯然。
“現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錯事。”他緩緩開口,語意透涼,“小七,你隻需明白這一點,我雖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裏一滯,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說才好,隻呆呆看著他一言不發轉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說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為總理高堂,八旬大壽卻毫不張揚,僅在傅家祖宅設了壽宴,請的都是傅家裏外親眷,其餘賓客婉謝,禮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楊,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書香傳家,門庭興茂,親眷眾多。薛晉銘的母親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時與她多有親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歡喜,再三囑咐要叫他來赴宴。
今日徐氏夫婦也隨同前往,早早的就來等著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聲勢,能借四少與老夫人這點淵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許收一文錢禮金,誰若不聽便不是她的子孫。”胡夢蝶笑道,“老太太是個清淨人,可惜兒子不是什麼好官。當著老太太不收禮,隻怕轉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從前座回頭嗬斥,“不要亂講,總理官聲也是隨便議論的?”
“不說就不說。”胡夢蝶撇了撇嘴。
蕙殊見四少一直側臉看著車窗外,無動於衷的樣子,隻好自己尋思著找個話題,“聽說傅家請齊了四大京班,那幾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沒別的嗜好,一愛繡品,一愛聽戲,咱們今兒也算有耳福了。”胡夢蝶心思玲瓏,早將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這才明白過來四少送禮的苦心,那錦盒她已悄悄打開來瞧過,裏麵正是一幅素色繡品,卻不知會不會太過尋常。
車子往傅家馳去,一路開得甚急,轉入劉家市口卻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從,有男有女,參差高低不齊,列著齊整隊伍朝這邊過來,並肩挽臂軋斷了路麵。最前方的人拉開巨幅白布,上麵粗大黑字觸目驚心。後邊無數橫幅豎旗揮舞,紙頁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號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道旁販夫走卒紛紛走避,前頭的車輛已經湮沒在混亂人群中,進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皺眉叫司機掉頭,從胡同裏繞道過去。
胡夢隨口抱怨了兩句,不耐煩地取出煙來,對前麵人群好似見慣不驚。
蕙殊卻詫異極了,“這是學生遊行嗎?”
胡夢蝶嗯了一聲,“鬧了好些天了,還真沒完沒了……我說季麟,政府怎麼就非不放人,天天讓他們鬧,煩不煩?”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麼,這樣輕易就放人,政府權威何存。”
蕙殊聽得好奇,往日隻在報紙上看過,南方甚少有學生遊行,就是工人罷工也是少見的。車子剛倒入胡同,前麵的遊行隊伍已壓過來了,近處清楚可以看見那些學生揮動的胳膊,與臉上激動表情。
薛晉銘側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興趣?”
“沒有。”蕙殊訕訕收回張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橫幅上寫什麼。”
白底黑字的橫幅大多寫著口號,如“嚴懲賣國政府”、“還我自由”雲雲,更多寫著“抗議迫害學生領袖、要求釋放鄭龐陸三人”。
“那三人被怎麼了?”蕙殊瞧著那幾個名字,難耐好奇。
“關著,也沒怎麼。”徐季麟冷哼,“這些混賬學生,唯恐天下不亂,念過幾個字就以為天下都是他們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個什麼爛攤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幾時輪到他們要什麼民主?民主能頂吃還是頂喝?”
四少一直緘默,這才接過話頭,“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終有一日可獲民主,但不是現在。你我有生之年,隻怕都來不及看到。”
徐季麟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胡夢蝶卻插話道,“北平這位警備廳長也太無能,不如晉銘來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將這幫混賬學生趕得遠遠的,誰敢放肆!”
蕙殊心頭一跳,驀想起那些傳聞,據說他從前也是手段頗辣的,很鎮壓過一些激進學生。
看他如今溫文爾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樣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晉銘回北平來,他總不肯。”
四少隻是笑一笑,語聲淡定無波,“我無意再入仕途。”
趕到傅府正當時候,嘉客雲集,壽宴將開。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場諸人均是喜氣的中式衣裝。
放眼看去,長衫馬褂、旗袍襖裙、貂絨裘衣,乍看似時光倒轉,倒也富貴堂皇。
蕙殊隨在四少身後,一路穿堂入室,直歎傅家大宅之恢宏,連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見頭。胡夢蝶卻對她悄聲道,“薛家鼎盛的時候,比傅家一點不差。”
可如今呢,胡夢蝶言下之意沒有明言,隻低低歎口氣。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麵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會否心生悵然。
世間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興,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暉堂,裏外喜氣洋洋,來賀壽的親眷後輩絡繹不絕,幾乎將偌大廳堂占滿。大多偏房親戚連近前的機會也沒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說不上幾句話。
傅老夫人卻是一位矍鑠可親的老人,既無矜高之態,也無龍鍾之形,銀發素妝如仙嫗。
周遭的目光如影隨形,自一踏進來,薛晉銘便被眾人緊緊注目。
蕙殊隨他問安道賀,傅老夫人訝然打量,經身旁長媳提醒,才認出是晉銘。
一別多年不見,老夫人讓他近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覺傷感。
老太太睹人傷情,卻被他一番話撫慰得笑逐顏開。
這孩子不僅長得好儀表,謙和體貼也如他母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