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大太太從旁瞧著,這聲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傳言的那般輕薄,反倒進度有度,英華內斂。他所攜來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頗有名門氣度。
瞧見這一雙佳偶,傅老夫人越發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總是最愛看到孩童與眷侶,孩童令人忘卻時間無情,情侶令人憶起世間美好。
蕙殊見機,親手將壽禮獻上,大太太方欲婉謝,那錦盒卻已打開――
大太太訝然低呼,“發繡!”
“夫人慧眼,正是東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繡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聞言驚了,身子不由自主傾前,“現今世上還存有方娘子的繡品?”
四少笑而不答,將那小小一幅繡片展開,雙手呈給老夫人。
上邊一朵墨色龍爪菊,鮮靈欲活,細看竟是用發絲繡成,細若睫絲,深淺光潤。
發繡本是繡中一奇,自明亡清興,世間漸已失傳。
傳聞最後一代發繡聖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顫巍巍伸手撫上,“這是墨菊圖,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繡品,此後封針罷線,再無所傳。”
這樣一份禮,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將自己腕上玉鐲當場取來贈給蕙殊,對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讚不絕口。
壽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囑,特地向傅總理引薦了晉銘與徐氏夫婦。
傅總理事母至孝,見薛晉銘儀表言止非凡,又得母親垂青,便改口以賢侄相稱。
這令徐季麟夫婦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卻是心煩意躁,臉上微弱笑意越來越繃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壽宴,卻還有連場的戲要看。
傅家有專門的戲樓,園子裏早已搭得金碧輝煌,堂前足足排開數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請到傅總理坐席左近,與一班顯貴名流同在一處。各個貴賓的坐席間,以雕花屏風相隔,聲可聞,影可見,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發不自在了。
耳聽得金鼓鳴鑼,絲胡回轉,台前彩旌翻卷,喝彩聲裏粉墨連場,福壽境中瓊漿飛觴。
這戲,總算是開唱了。
第5章
台上鏗鏗鏘鏘唱得熱鬧非凡,演的是龍鳳呈祥,福壽成雙;
台下明來暗去,看的卻是趨炎附勢,盛衰炎涼。
薛家本是沒落門庭,一別數年歸來的薛四公子卻成了傅總理的座上賓。
出入此間,哪有不懂看風頭的人。
台上戲還沒唱完一出,這席間裏已經來來去去好幾撥人,或是來敘舊,或是來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聽說老夫人賞了鐲子給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親,便殷殷地讓人送來一碟冰糖梅子給蕙殊。
胡夢蝶看蕙殊隻會說謝謝,便代她對那丫鬟說,七小姐多飲了兩杯,稍後酒勁緩過來,便親自前去謝謝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臉來,“別再讓我同這些太太們纏了,個個都是人精,我應付不來的。”四少看向胡夢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攬的,這人情還得你去還。”
胡夢蝶睨他一眼,在他耳邊悄聲道,“這位三太太是總理的心尖肉,枕邊風最厲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歡她,嫌她是個戲子出身,這才上你這兒走門子,平常這三太太可傲氣得緊。”
四少笑了,眼梢略揚,“人家傲氣,就不許我家傲氣?”
胡夢蝶杏眼一睜,“噫,你還擺上譜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聲笑起來,徐季麟指著四少,“晉銘一向護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盤旋著他那一聲“我家”,興許是他無心戲言,在她聽來卻是滿心震動。
然而耳邊聽得胡夢蝶“咦”的一聲,“那不是傅夫人嗎,她匆匆忙忙上哪兒去?”
蕙殊聞言抬眸,見傅家大太太果真離開老夫人所在的女賓席位,領著仆從匆匆往前廳而去。
老夫人和賓客都在,當家主母私自離席,這似乎不大得體。
隻過了片刻,卻見傅總理也起身離開,往老夫人那兒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隻胡夢蝶一人,很快賓客間嘈嘈切切,都覺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風垂簾隔著,誰也瞧不見裏邊怎麼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貴體違和……此時戲台上剛唱完一出《鳳還巢》,今兒點的都是老夫人喜歡的曲目。下一出《貴妃醉酒》更是美不勝收,可惜座中已無人有心聽戲。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晉銘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蓋,隨著戲台上抑揚唱腔,一下下撥著茶麵浮葉。茶霧氤氳嫋嫋,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離。
那台上正唱到: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
那戲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卻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顏,似世間別無牽念。
冬日天色陰沉沉的,剛過午後便暮雲低垂,壓得天空似要塌下來。戲樓裏外早早掛起喜氣的福壽燈籠,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軟綿綿,似帶上朦朧曖昧情致。
台上貴妃掩袖銜杯,嗔一聲李三郎,拋廣袖,回流波。
台下眾人側目,斂聲屏息。
非為楊妃驚豔,卻是那廊前門外,仆婢挑起了垂簾,傅夫人伴著一位紫錦高領長襖,圍銀狐裘披肩的麗人款款而來。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隻覺那豔光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
不待看得仔細,傅夫人駐足側身,將她讓入內間。
影動珠簾曳曳,人若驚鴻,轉眼消失於眾人眼前。
隻那麼錯眼間,恍惚隻見一個顧盼眼神,風神自若,秋水湛澈。
緊隨其後,是四名戎裝侍從踏進門來。
靴聲沉沉,似風雪天開門撲入的寒風,與這一園子喜慶格格不入。
幾個傅家女眷隨在二位夫人身後進了主間,四名侍從武官在門前左右肅立,連帶著滿園子暖亮的燈光都被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慶裏滲入肅殺之氣。
壽宴依舊,然而靜默裏,左右喧嘩都停了。
隻聽戲台上貴妃依舊還在唱著,那一出粉墨悲歡並未因誰的出現而改變。
蕙殊沒有回頭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無需從他眉目間尋找答案。
那樣的風華,那樣的身份,再不會是別人。
檀板敲,絲竹囀。
楊妃又唱:
不覺來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袖底一緊,蕙殊低眸,衣袖被胡夢蝶輕輕扯了,似乎示意她去問四少什麼。
蕙殊不應,將臉漠然側了過去。
胡夢蝶纖眉擰起,想問晉銘是不是那人,又不敢開口。能令傅夫人親自出迎,敢帶著侍從武官出入總理家宅,又有這般驚人容華……除了那個人,還能是誰。
再看四少,卻依舊端著茶,連手指輕扣茶蓋的姿勢都沒有變,目光專注於台上,整個人都沉在戲裏,從頭至尾不曾向別處看上一眼。
屏風外有吳儂笑語,華服盛妝的三太太領著丫鬟拂簾而來,“我帶了醒酒茶,來瞧瞧七小姐酒勁兒緩過了沒有。”
蕙殊忙起身道謝,礙不過她殷勤,隻得喝了兩口濃釅的苦茶。
見四少聽戲聽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貴妃娘娘勾去魂魄,連身邊佳人也顧不得了。”胡夢蝶陪著她笑了幾聲,蕙殊卻木無表情。正尷尬間,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吳地人氏?”
她口音裏帶了幾分吳語的婉轉,卻向來以自己鄉音未褪為恥,聽四少這樣講,臉色立時沉了。
然而四少卻說,“霍夫人也是吳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於色,“我正要去見她,原來是同鄉,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夢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諷,尋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總理看上,那時晉銘已經遠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從前那檔子事。果然聽她又說,“原來薛四公子也識得霍夫人,這可巧,不如祁小姐與我一同過去,老太太愛熱鬧,沒準兒正想著祁小姐呢。”
“我……”蕙殊沒來由一慌,竟想不出什麼話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驚鄂回頭,瞪了他,說不出話來。
他微微側臉,並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罷。”
他如此得寸進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願的事,也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你早晚會有悔意,這話,他也是說過的。
蕙殊咬唇站起來,心中氣惱委屈,一言不發隨了三太太而去。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錯過了在大督軍夫人跟前露臉的機會。
蕙殊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怕走快了撞見,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見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愛白茶花與紅寶石的女子,終於近在咫尺。
一聲“太太留步”,卻將她二人擋在垂簾外。
傅府總管事滿麵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爺會見貴客,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去。”
三太太臉色一僵,冷冷反詰,“任何人?那大太太與六小姐呢?”
總管笑道,“在裏頭,老太太傳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惱怒,這總管似乎並不將她放在眼裏,依然擋駕不放。三太太氣得捏著手巾抽噎起來,“祁小姐,您瞧瞧,偌大個總理府就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尷尬無措,總管見三太太在這兒當口撒潑也慌了神,百般勸慰不聽,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卻見簾子微掀,一個俏丫鬟探出來身,朝總管噯了一聲,“老夫人問,外邊唱什麼戲呢?”
三太太與總管都不敢吱聲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對總管低聲道,“趕緊準備著,一會兒客人要走了。”
總管愕然,“這就走,不用飯了?才坐下一盞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麼,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說還有要務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壓低聲兒道,“不過往後都是一家人了,還怕沒機會一塊兒用飯麼。”
總管喜道,“這麼說,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進去,“什麼事成了?”
“瞧我這多嘴的,回頭大太太該罰了。”丫鬟掩嘴一笑,麵上得色愈顯,倒似故意說給她聽的。也不待三太太說話,徑自放下簾子折身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