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三太太轉頭看總管,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當真喜事近了?”
總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聲音。
總管忙做個噤聲手勢,笑容卻不減,“您還是回了吧,霍夫人一會兒就得出來了,難道您要守在這兒親口問她?”
三太太不說話,轉身走了兩步,險些一頭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卻被她緊緊抓住手腕,發狠似的攥著。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著牙笑,齒縫裏切出遊絲細聲,“霍公子、霍少帥……大太太總算找著個好女婿。六姑娘這一嫁,真給老爺太太爭氣!”
“當真?”徐季麟將茶碗一頓,險些潑出茶水,“傅霍聯姻,霍夫人是為這個來的?”
蕙殊低頭抿茶,“人沒見著,隻聽老夫人身邊丫鬟說的,三太太似乎也是這麼說。”
“那就錯不了。”胡夢蝶篤定點頭,“風聲都放出來了,準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頭緊鎖,“這……”
“這是好事,兩家結了姻親,霍督軍跟傅總理合作,從北平到華北,還不成了他們的天下!你跟傅總理,總算是跟對人了!”胡夢蝶喜形於色,然而目光往薛晉銘身上一轉,旋即明白徐季麟為何皺眉,當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誰會計較那點陳年舊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夢蝶琢磨著這話有些尷尬,便站起身來為他二人斟茶,一麵將話頭引向今天的戲。直讚那一出《貴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兒,《金玉緣》也是極好……
“都是好戲。”四少接過話音,若有所思地笑笑,“這最好的一出,還是《將相和》。”
“有嗎?”胡夢蝶隨口問,“戲單上沒見有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來,拂袖撣一撣衣擺,似在自言自語,“戲聽過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著不動。
“小七?”四少微微皺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氣將他頂了回去,“我想聽的戲還沒開唱。”
傅府宴罷,賓客魚貫告辭出來,天色已黑盡。
徐氏夫婦住在城中,與薛祁二人所居別墅相隔路遠,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機在前麵沉默開車,後座上蕙殊與四少也一言不發。
“她走時,你是想去見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語。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識趣。”蕙殊笑笑。
他平靜地目視前方,緩緩道,“我若想見她,誰也阻攔不了。”
蕙殊語窒。
“對不起。”她咬唇,將臉側向車窗,“當日貝兒說得很對,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這樣的秘書,我終究做不來。”
“好。”四少終於開口,“三天後,我離開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語聲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半點征詢的意思,“季麟兄會派專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貝兒,也可請他安排。”
“謝謝。”蕙殊挺直身子,傷心難過到極處,反而說不出話來。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辦完,你協助得很好,是十分稱職的秘書。”他淡淡側顏,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溫柔全是假象,這才真正的他。
“啟程之日,你的薪資由季麟轉交。”
嗬,原來還有薪資。
蕙殊啞然失笑,當日她都忘了問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傭,還以為真的做了他的紅粉知己。原來至頭至尾,他仍是個商人,真正的商人。
雇她來北平,仿佛隻是為了陪他吃喝玩樂,並遙遙望一眼舊情人。
車已在寓所前停下。
司機拉開門,他下了車,伸出手來攙她。
蕙殊猛地推開他,跑上前台階,大步向寓所大門而去。
門半掩著,裏頭燈開著,傭人並沒有迎出來。
一線橘色燈光從門隙裏照出,投在門前台階上,照亮倦客歸家的路。
是的,她隻是客,這裏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淚水將光亮變得愈發朦朧,耳中聽見他在後麵喚了一聲,似叫她站住。
她越加快腳步,伸手便去推門。
身後腳步聲急,有人疾奔而來,猛然將她攔腰一圈,重重推向門旁。
哢嗒金屬聲裏,一柄烏亮的槍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對準門後。
蕙殊醒過神來,驚覺往日仆傭見車到門口,都會出來迎接……今日卻沒有一個人影,隻有暖暖燈光亮著,前園裏卻安靜得不同尋常,連花園裏的小狗也沒有叫。
他擋在她身前,凝神戒備,下巴繃緊。
裏麵寂靜無聲。
他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槍口輕輕將門頂開一點,猛地轉身,抬腳踢開房門――
一個低柔語聲從裏麵傳來。
“晉銘,別來無恙。”
水晶吊燈照得客廳一片燦亮,深藍天鵝絨沙發正中,端端坐著那驚鴻一現的女子。
吊燈下細長的墜子被風吹得泠泠有聲,細碎光暈在她身上搖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這境地,呼吸都變得多餘。
身旁沒有聲響,他似也屏住了氣息,靜靜望住她。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隻是他與她的。
北平冬夜又幹又冷的空氣,吸一口也嗆得喉嚨生疼。
終於,他先開了口,“霍夫人。”
語聲冷澀,竟不像是他的聲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搖曳光影下,遺世獨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視。
“把槍收起來。”她微低了下頜,顯出婉柔姿態,語意卻堅決。
四少無聲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勢,並不將槍放下。
二樓扶欄後麵悄無聲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銳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變了臉色。
四少視若無睹,一步步朝她走去。
霍夫人眉頭微皺,一瞬不瞬看著他走近。
他笑著舉高雙手,槍在手中彷佛隻是一個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虜。”
說著,他一鬆手,將槍拋在她腳下。
看著他臉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然。
四目相對,刹那凝峙。
旋即她轉過目光,看向他身後,朝蕙殊淡淡頷首,“祁小姐,抱歉,請到樓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頭卻被四少穩穩攬住。
“不必見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燙到,耳後熱潮湧起。
霍夫人麵無表情,側過臉,冷冷喚了聲,“許副官。”
走廊柱子後麵轉出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輕男子,麵容英俊精悍,以筆挺的軍人身姿向她立正。
“我有話與薛四公子商談,你帶祁小姐上樓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語聲透出不容回絕的強硬。
“是!”許錚靴跟一叩,銳利目光轉向蕙殊,“祁小姐,請!”
蕙殊感覺到四少攬在她肩頭的手一緊。
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製著喜怒,語聲平淡,“別和我針鋒相對,我們不是敵人,從來不是。”
“是麼。”他語聲冷漠,“為敵為友,一向是你說了算。”
“晉銘。”霍夫人歎口氣,眼眸深處有一抹憂傷掠過,“我原以為,你會信我。”
第6章
望著霍夫人憂傷如訴目光,蕙殊知道,這是對他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
果然,攬在她肩頭的手緩緩垂下。
四少默然片刻,低低道,“我信。”
他又笑了,笑得輕慢而自嘲,“除了信你,我還能怎樣。”
但他並不放開蕙殊,反將她攬在自己身後,“小七不必留下,這裏沒有她的事,徐太太約了她今晚打牌,我這就讓司機送她去徐家。”
“你以為徐家就安全麼?”霍夫人的語聲透涼。
蕙殊聞言錯愕,覺察他手上又是一緊,掌心似有汗出。
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拋下的槍,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長指尖撫過烏黑裎亮的槍身。
“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錢有錢,要槍有槍,又回到北平來攪風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為這裏當真沒人清楚你的來路?在南邊私販軍火也好,行賄政要也罷,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這爛攤子,你插手進來可曾想過後果!”
往日種種疑惑電光般掠過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駭得說不出話來。
他竟然做的是這一門生意!
軍火買賣非同尋常,無論南北,一概嚴令禁止私人販運,若有查獲,就地槍決。
難怪他行事隱秘,將人瞞得滴水不漏;
難怪他總與德國人做生意,最大的軍火商自然全在德國。
難怪雲頂賭場往來豪客如雲,還有什麼比軍火更賺錢,又有哪裏比賭場行賄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誠的騎士,出言卻犀利,“霍夫人若是為興師問罪而來,薛某認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隱現。
四少漫不經心地笑,“你若是為了傅家來做說客,我會令你失望。”
“噢?”霍夫人深眸微睞,“何以見得我是為傅家而來?”
“傅霍聯姻,你我便是敵人。”四少斂了笑容,目光轉涼。
霍夫人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是緘默。
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書,與這些全無關係,不必將她扯進來。”
“那你呢?”霍夫人驀然揚眉,隱有惱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她頓住語聲沒有往下說,將唇緊緊抿了,似極力克製著自己。
蕙殊怔怔看她,全然不明白他們的針鋒相對是為了什麼。
隻聽霍夫人再度開口,怒色已斂,隻餘無奈,“晉銘,你明知道眼下處境已十分危險。我來見你,不為做誰的說客,隻是不想……不想看見你有事。”
她這一句話,頓時令蕙殊心驚意寒,腦子似被潑過冰水般清楚起來。
原來如此。
他要她立刻離開北平,連反駁餘地都不給。
她卻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險正向他悄然迫近。
什麼敵友什麼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樣她明白――四少是回護著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開在心間。
望了身側沉默的他,蕙殊輕輕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明白幹脆,“四少,我不走。”
他聞言一怔,旋即皺眉,“小七,不要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