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趕不走我的。”她倔強仰頭,既然他有這份回護之心,她亦不會臨陣退縮。
“祁小姐,請先上樓去吧。”霍夫人歎了口氣,對蕙殊平添一分和悅之色。
副官許錚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個請的手勢。
蕙殊不甘,緩步走向樓梯,回頭又看向四少。
跟在身後的許錚不動聲色一扶,毫不費力將她帶上樓梯,鐵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掙紮不得。
樓梯上腳步聲與蕙殊的掙紮聲遠去,明晃晃的大廳裏隻剩彼此二人。
他定定看她,耳邊猶回蕩著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為我會有什麼事?”他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
她眉頭一皺,怫然側過臉,不理會他口無遮攔的話。
他深深望著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與你相幹麼?”
她默然,轉身走到通往花園的落地門前,背對了他,久久不語不動。
那纖細背影同從前一樣清瘦,或許她過得仍辛苦,風光背後自有別的不易。
他凝望她,心底有一處隱秘情愫,被抽絲剝繭的拆開來,一絲絲,一層層,澀意蔓延至咽喉,至舌尖,想喚一聲她的名,喚一聲“念卿”,卻早已忘了如何開口。
她深深歎了口氣,並不轉身,背對他緩緩開口,“旁人生死與我不相幹,你,與我一直都相幹。”
回旋心尖的一絲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斷了什麼。
不管是真相幹還是假安慰,他總是願意信她的。
她驀地側首,聽見樓梯上傳來許錚的腳步聲。
“花園不錯,領我看看你這園子可好?”她推開落地長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徑自步入花園。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隨她緩步走入林蔭深處。
夜裏寒風撲麵吹散一腔紛亂,北平這時節也快下雪了。
習慣了南方氣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環住雙臂,駐足在梧桐樹下。他也未穿大衣,兩人一時都有些瑟縮,不覺相視而笑。
他打破緘默,“要不要拿件披風,燙一壺好酒,尋個背風處坐坐?”
她笑了笑,“我隻有幾句話,說完便走。”
“你的來意我明白。”薛晉銘悵然一笑,負了手,仰頭看向冬夜蕭瑟的天空,“沒想到再見麵會是這樣。”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語,“以為可以向你問一聲好,坐下來,喝一杯酒,敘一敘閑話,聽你說說故人,說說你的女兒。”
她默然垂下目光,卻聽他低低喚了一聲“雲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對,該叫你念卿了。”
念卿與雲漪,是她的往世與今生。
初相遇時,她是豔冠一時的“中國夜鶯”,有個曼妙的名字,喚作雲漪。
洗去風塵之後,她以本來麵目嫁入名門,成了霍督軍的夫人,回複她本來的名字,冠以顯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總之都是我。”她以淡然一笑掩飾眼底的觸動。
他靜了一刻,若無其事轉過話頭,“霍小姐可好?”
她莞爾,眉目間平添恬柔,“她叫霖霖,兩歲了,是個壞脾氣的小姑娘。”
“將門虎女?”他笑。
“像極了仲亨的壞脾氣。”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開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還好,盡我所能罷了。”
說來這般輕鬆,那些聚少離多,形隻影單,卻不足為外人道。背後風風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隻有一身擔當。身為霍夫人,冠了那樣顯赫的姓氏,並非隻有風光。
這大半年來從未太平,東南軍閥叛亂,不斷滋擾中原,幾個南北重鎮一直在打仗。大督軍霍仲亨已被北平晉為元帥銜,仍督察五省軍務。東南戰事原本已經趨已平定,兩股潰敗的叛軍卻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膠東一帶卷土重來,趁隙偷襲三鎮。霍帥震怒,於數月前親赴前線督戰。
此時北平風雲變幻,正是叵測之際,卻隻得她一個人隻身北上。
三年時光不短不長,足夠褪盡她的軟弱,屬於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軟弱。
眼前已是見慣風波的霍沈念卿,脫胎換骨,卻也風霜留痕。
“念卿。”
這兩個字,從薛晉銘唇間低低喚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念卿望住他,回以一絲淺笑。
“他將你看守得如珠似寶。”薛晉銘看向遠處隔門守望的許錚,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門後,許錚筆挺佇立著,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這裏。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殺,也不怪許副官警覺。似你方才那樣舉著槍,他自然如臨大敵。”
薛晉銘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當然信任。”念卿莞爾,“沒人比他更忠誠……隻是太過忠誠,有些話便不能被他聽見。”
風吹過頭上樹枝,枯葉簌簌,欲墜不墜,牽動心頭起伏莫名。
薛晉銘半側了臉,自嘲而笑,“你我之間,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即便有,也早就傳遍天下。”念卿深深看他,“過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釋懷。”
“我明白。”他頷首,喉間卻有一絲澀然。
“即便你不肯將我視作朋友,我們也不應是敵人。”她臉頰映著微弱月光,顯出執拗的蒼白,“倘若仲亨不幫傅家,倘若沒有傅霍聯姻,你還當我是敵人麼?”
籠在清寒月色裏的遠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顏。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兩難。
曾有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狠狠騙過他,騙得他有苦難言,一敗塗地;當她褪下名伶雲漪的麵具,換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騙他,騙他與她長相忘,不相知,再莫為敵。
他一次次信以為真。
然而總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攜來“傅霍聯姻”的佳訊。
始信命中有劫數,昔日今日,走到哪裏總遇著這個劫。
無需再分高低強弱,她來了,他便敗了。
這盤棋走得再高明再隱秘,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她。
時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來,豪綽慷慨不減當年,結交名流顯貴,出入高官府第,一躍而為總理府上紅人。這歌舞升平、衣香鬢影,瞞過了身邊的蕙殊,瞞過了傅氏的耳目……觥籌交錯,賄金賂銀,本也是常情。
旁人誰又想到,這金是金山,銀是銀海,賄的卻不是小功名,賂的更不是小交情。
區區一個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誰又料到他有這般財力,所圖是那等機心。
三年蟄伏,韜光養晦,即便南邊也少有人知道薛晉銘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
他所作所為,瞞過所有人,亦瞞不過識他知他如沈念卿。
私販軍火,她知道;
行賄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聯姻之親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時正有大批軍火繞過傅氏勢力氛圍,走海路,從南邊北上,悄然運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頻頻收受來曆不明之重金巨資,內閣裏人心動搖,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臥虎藏龍,風雨欲變。
內閣佟傅兩係相爭已久。
傅總理是內閣之首,佟大帥為北方軍閥之雄。
二者夙怨深積,兩相壓製,互爭長短。如今傅氏組閣,佟氏表麵被壓下一頭,不能公然與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腐敗,屢被彈劾,佟帥養兵蓄地,勢力日漸強盛。
一山難容二虎,傅佟之爭愈演愈烈,終有一場惡戰。
三個月前,“彈劾總理案”轟動中外,連同國務總理、法務總長在內的傅係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貪汙、舞弊、挪用軍需等數項罪名。參議院內對峙之勢劍拔弩張,第一輪投票被佟係壓倒,然而未等第二輪開始,接連兩名議員被暗殺。
血案震動一時,殺雞儆猴之效立見,也將彈劾案拖延了足足兩個月。隨後第二輪投票不出所料,佟係慘敗,諸多議員紛紛倒戈,參議院內盡成傅係天下。
佟帥一怒之下以督察軍務之名離開北平,傅係風光無雙,提早彈冠相慶。
雖如此,工夫仍需做足,定於本月的參議院決議仍然照舊舉行。
而此時,留在北平的佟係心腹,始終蟄伏未出的殺手鐧――徐總長徐季麟也迎來了千裏北上的薛晉銘。此時彼明我暗,以徐季麟為首的佟係人馬悄然謀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兵不厭詐的佟大帥,也為這記“回馬槍”壓上重寶,勢在必得――若再彈劾不成,屯駐數百裏外的軍隊立刻開赴北平,以武力脅迫內閣下台。
北方大小軍閥七零八落,無人能與雄霸東北之佟帥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軍霍仲亨。
猶記當日,煙雨相送。
轉瞬三年,再相逢卻見傅霍聯姻。
永以為好之約,化作一場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複,還是命數無常。
薛晉銘目不轉睛地看著念卿,目光變幻遠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雲漪、是念卿,還是霍夫人……重逢之悅,相見之傷,盡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窺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卻說,永不為敵――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從前他會毫不猶豫地信她,被騙被瞞,甘之如飴。
如今的薛晉銘卻已不會輕易被一個女子的目光打動。
風涼露重,在園子裏立了許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雙臂環住肩膀,自嘲地一笑,“我話已至此,你若不信,隻當我多此一舉罷。”
薛晉銘一言不發。
念卿黯然轉身,卻聽他在身後低低說,“知道你抵達北平,我已做好最壞準備……至多,再輸給你一次。”
她駐足,靜靜回轉身來。
頭頂枯枝落下橫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一聲低歎,“這一次,你不會輸給我。”
“是麼?”他凝視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與子謙離開北平,仲亨不會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願意攪個天翻地覆也與我無關……我隻願你,平安珍重。”她語聲淡淡,目光寂寂。
他卻震動,失驚之下脫口問道,“子謙?你是說霍督軍的兒子霍子謙?”
她笑,“不然還有哪個子謙。”
薛晉銘錯愕之極,“霍公子怎會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嗎?”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聲,神色裏有深深疲憊與無奈。
寒風吹得她兩頰微微泛紅,“留洋隻是幌子,總不能讓人知道他闖出禍事,離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