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腕掠起鬢發,“子謙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這次落在老傅手裏,我們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晉銘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裏?你是說……”
“沒錯。”念卿苦笑,“你大概聽說過北平鬧事學生裏頭,有幾個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鄭立民的,就是子謙。”
第7章
那場傳奇式的婚事轟動一時。
有外電記者撰寫了聳動而浪漫的新聞標題:“最有權勢的將軍與最美貌的女伶”――英文報章上紛紛用了“actress”這個詞描述督軍夫人的出身,國人則不會如此客氣,原本“伎與妓”在時人眼裏並沒有明顯的分界嶺,女伶不見得比名妓高尚。諸多報章用辭曖昧,或有意或無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會了更多豔軼之色。
不隻霍夫人的出身飽受非議,霍公子大鬧督軍府與程氏悔婚的鬧劇,也轟傳街頭巷尾。
督軍元配夫人所生長子,公然反對其父迎娶沈氏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靈前敬茶。督軍不允,稱沈氏雖是繼室,仍為合法妻子,與元配地位平等。豈料婚禮次日,霍公子竟將生母遺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廳……督軍暴怒,一頓馬鞭將大公子抽得死去活來,險些鬧出人命。
經此一鬧,喜氣變了晦氣,壞事接踵而至。
數日後,霍夫人胞妹與富商程氏訂婚,臨到宴上,賓客雲集,那程公子卻臨時悔婚,留下書信一封,連麵也不露,不聲不響就那麼走了。程家不過是普通富庶人家,見得罪了權貴,慌不迭連夜遷走,家宅生意全都棄之不顧。程老夫人連氣帶嚇,路上一病歸西。
這樁事雖被霍家壓了下去,未經報章披露,市井之間依舊傳得沸沸揚揚。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並不關心。
傳入薛晉銘耳中,亦是意料中事。
除卻程家悔婚的變故,種種風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
他曾看著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步步為營,卻不能陪在念卿的身邊,也不曾親見她後來的風風雨雨。遠在千裏之外,聽聞她種種消息,終究隻是聽聞。
時至今日,親眼見了,親耳聽了,英雄美人,風流聞世,誰說這不是一段錦繡奇緣。然則錦繡也是一針針織就,紮在指尖的疼,不足為外人道。
昔日沈念卿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無悔無怨;霍仲亨為沈念卿一諾訂三生,誓言如山,那是萬千人共睹的傳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銜的光華,背後無非一份現世安寧,她所冀求的與凡人並無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見光的過往,卻站在了一個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
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艱辛方可承受。
如同霍子謙曾那樣羞辱於她,她卻不得不為他趕赴北平,為他周旋於險惡漩渦。
薛晉銘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臉上,她的微笑與漠然,依然無暇可擊。
“值得嗎?”他語聲輕微,眼裏失落不甘再難掩藏,“這就是你舍我取他,換來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覺察自己眼角有淚。
驀然間,他握住她的肩,將她緊緊擁入懷抱。
他身體的溫暖,帶著似曾相識的熟悉,久遠得像一場夢,遺落在歲月之外,蘇醒於冥冥之中。
“這一次,我會贏給你看。”他貼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國之誌,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著,這次我必然會贏!”
念卿怔忡,被他眼裏迫人光亮窒住。
眼前月光一暗,熾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他以微顫的唇封緘了她的呼吸。
她身子顫抖得厲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卻掙不開他雙臂的禁錮。
輾轉千裏,失而複得,恍惚如在夢中。
卻不是夢,夢裏不會有痛。
一記脆聲,伴著頰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晉銘清醒過來。
念卿喘息著掙脫他雙臂,唇上嫣紅濕潤,滿眼驚怒,“你……”
話還來不及說,身後靴聲逼近,許錚已大步趕到,噠一聲手槍上膛,烏黑槍管抵上薛晉銘額頭。念卿脫口叫道,“許錚,別動手……”
卻已遲了半拍。
許錚狠狠一揚手,槍托砸在薛晉銘額頭。
他竟不閃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開這一擊易如反掌。
他卻一動不動,仿佛被她揚手一記耳光摑得呆了,仍由血流下來,漫過眼前,將慘白月光也染紅。耳邊聲音在一刹那飄遠,隱約隻聽見她叫了他名字,“晉銘――”
二樓轉角房間,門被踢開,黑衣黑麵的許錚踏進門來,指向瑟瑟發抖的管家,“你,出來!”管家麵無人色,瑟縮搖頭,“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許錚二話不說,將他揪了衣領拖出。
關在一起的仆傭驚慌退縮,隻有蕙殊挺身站了出來,“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與他無關,我才是四少的秘書。”許錚冷眼看過來,將管家衣領拎起,“有誰知道紗布藥棉在哪裏?”
蕙殊一怔,卻聽管家抖抖索索說,“紗,紗布沒有……藥棉有……還有……”
許錚皺眉不耐,抬腿將管家踹個趔趄,“有藥棉還不去拿!”
蕙殊忙扶起管家,隨他一同去儲物間翻找。
這房子無人常住,東西備得也不齊全,找半天隻找出一瓶消毒藥水和一小包藥棉。
許錚拿了就走,走出兩步似想起什麼,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幫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樓梯,被他拽進書房,蕙殊一抬眼,就見四少斜躺在沙發上,額頭到衣領都是猩紅痕跡,手從沙發邊軟軟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發前,拿手絹為他捂著額頭。
可怕的鮮紅色刺入眼裏,蕙殊驚呆,“四少!”
“夫人,東西找來了!”許錚語氣尷尬。
“消毒水給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還沾著四少的血。
蕙殊隻覺一陣刺痛,眼裏心裏都被什麼刺著,一時間顧不得別的,忙上前將藥水遞上。
手絹一拿開,血又從他額頭傷口滲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卻被霍夫人攔住。
“別碰傷口。”霍夫人接過藥棉,沾了消毒水,修長手指將四少鬢發撩開,小心翼翼清洗。
看她溫柔舉動,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將四少傷成這樣。
“有熱水和毛巾嗎?”
蕙殊怔了怔,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緩,全無淩人氣勢,一手還搭在四少手腕,細心探他脈搏。沙發上的四少側了側臉,似乎將醒未醒,垂下沙發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輕輕握住。她俯身喚他的名字,“晉銘?”
他沒有應聲,側臉被燈光投下淡淡陰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輪廓平添了柔和。
晉銘晉銘,這二字被霍夫人吳語口音軟軟喚著,說不出的低回委婉。
她的影子也被燈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鬢廝磨。
蕙殊默然轉身,推門出去。
許錚正靠牆抽煙,一見門開,慌忙立正將煙扔了。
卻見是蕙殊,那臉色便又恢複鐵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裏邊要熱水和毛巾。”
許錚似欲發作,終究還是忍下去,轉頭衝一名侍從吼道,“去,打熱水來!”
這吼聲隔了門也聽得見。
沙發上閉目躺著的薛晉銘悠悠一笑,“下手這麼狠,我究竟哪裏得罪過許副官……”
念卿一怔,驚喜道,“你沒事麼?”
薛晉銘睜開眼,瞳仁被燈光映得幽深,卻不說話,隻是望著她。
“看來你早就醒了。”被戲弄的慍色從念卿眼底一掠而過,她鬆開他的手,“許副官出手莽撞,錯責在我,冒犯之處望四少見諒。”
淡漠神色令她雙頰越顯蒼白,從那柔軟唇間吐出的話語,帶了刻意的疏離。
薛晉銘無聲笑笑,隻貪戀她掌心的短暫溫存,後悔不該睜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問,“真的沒事麼?”
他緩緩坐起,倚了沙發,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亂倉皇的氣息糾纏複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我……”他喃喃開口,卻似不知該說什麼。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臉,神色平靜,喜怒哀樂深深斂藏。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為何還要這樣辛苦?”他望定她,語聲低緩,“我不記恨你當初的選擇,但你要知道……你若過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動容,抬眼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語。
甘心二字聽在耳中,勾起的卻是當年舊話――彼時她說,薛晉銘,你不過是不甘心。如今他終肯承認了甘心,再不是從前自負的薛四公子。輸贏得失從他口中坦然說出,卻令她聽得心酸,或許真是錯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錯殺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錯也錯了,罷也罷了。
念卿側過臉,不忍再聽下去。
然而這一次他格外執拗,迫著她,聽得清清楚楚,“從前非分之念早已斷絕,你無需理會我,我也不會令你聲名受累。”
你隻需,允許我愛你。
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與他的驕傲,不允許有這樣的話語,哪怕隻有兩個人聽見。
往日萬語千言不能述,到這一刻,咫尺相對,卻更是說不得。
那便不消說,就這樣看著也是好的。
念卿微側了身,避開他目光,彷佛一個字也未曾聽見,隻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啟程,你既執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強。老傅不是善類,佟帥也非良主,你自己萬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們就這麼走?”薛晉銘眉頭深蹙。
她斜隱入鬢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壽宴上,那一出傅霍聯姻的戲,自然不是白做。”
薛晉銘恍然,“你答允聯姻,以此騙得姓傅的放你們回去?之後又要怎麼辦,難道出爾反爾,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別無所長,隻擅騙人。”
薛晉銘挑眉,眼裏憂色湧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聯姻的誠意呢?”
“那也隻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淺笑,說得輕描淡寫,“我騙人的本事想來還是有幾分罷。”
薛晉銘痛心神色溢於眉間,“憑什麼要你這樣為他冒險,你一個小女子,既沒有通天徹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謙一分一毫,他闖下的過錯自去擔當,與你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