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4)(2 / 3)

念卿垂眸一笑,“怎麼不相幹,憑他是霍仲亨的兒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晉銘一時無言以對。

“總之,明日子謙隨我一走,任憑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會出一兵一卒,除非戰事蔓延,禍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勳,我也不能攔你,既然淌進了這渾水,往後你自己萬事小心。”

薛晉銘定定看了她半晌,眼裏犀光閃動,“隻要霍帥不插手北麵,佟帥也不會捋他虎須。倘若傅家沒有霍氏相助,九成勝算在我。待佟帥入主內閣,我自會讓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沒有錯信薛某人!”

沒有鮮花著錦、沒有軟玉溫香,眼前意氣風發的薛四公子,鏗然擲語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晉銘……終究這才是真正的他。

縱是念卿也不由為之動容。

她久久凝視他,“我不知你為何這般信賴佟岑勳,不知你究竟圖他什麼,既然你有你的抱負,我亦不便多說……我隻不想你再走錯,不想你再受累。”

薛晉銘抬眼,迎上她殷殷關切目光,看懂她眼底深深憂慮。

――佟大帥密謀倒閣,薛四公子出錢賄選傅係要員;佟大帥策動兵變,薛四公子繞過戒嚴從海路運送軍火北上;佟大帥有人馬有地盤,進可攻退可守,贏了可做大總統,輸了仍是一方軍閥。而你薛晉銘,如今再豪綽也不過是一介商賈。

亂世為尊,怎樣也輪不到商人。

這是旦夕風雲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誰也不知明日城頭招展誰家王旗。賭上全副身家性命,若隻為換去功名仕途……這旁人勘不破的鏡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還看不透麼?

她的無聲質問,不著一字,俱寫在眼底。

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靜開口,“這一潭水有多渾,我自然清楚。北邊是爛透了,南邊又未嚐沒有惡瘤在身。我棄仕從商,並非不識抬舉,隻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軍閥強國……當年家父將兄長們安置在軍政要職,送我赴日學習軍事,寄厚望予我……彼時躊躇滿誌,也曾立誌以現代軍事革除國內舊弊。”他語聲一頓,浮起悵惘笑容,“可還記得你我初見時候,記得我那時的情狀?”

豈能不記得。

一個醉臥花叢,拋擲千金為博紅顏一笑;

一個冷對權貴,潑酒擲杯拂袖揚長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輕輕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隻是笑,語聲裏帶了絲恍惚,“那時終日酩酊、尋芳買醉,既無心仕途,也憊懶軍務,形同一灘爛泥。後來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見你,譬如歸國之初,還不曾失望憤懣、放浪形骸……那樣,你會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跡的手帕,被她捏在手裏,絞纏在修長指間。

他目光從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靜靜瞧著,緩聲說道,“當年一同自士官學校畢業的同窗,先後歸國從戎,有的投身軍閥麾下,有的靠祖蔭升官發財,最不濟的便與土匪豪強拚搶地盤……而我混跡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風月酒色,卻再也無所事事。如此日複一日,理想消弭,我並不甘心。當長穀川一郎秘密前來拜訪時,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與他相見。”

長穀川一郎的名字似細針入耳,令念卿眉頭一緊,神色僵了一僵。

這是誰也不願提起的名字,是他險些鑄下的最大過錯;也曾是她夢魘中的毒蛇,時時伏在暗處,不知何時便會噬人。當年暗中操縱凶手,毒死於她有恩的秦爺,欲殺她滅口,欲置霍仲亨於死地的元凶,便是這個長穀川。

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無法遺忘從前過錯。

“我在日本與他結識,原本隻知長穀川家族擁有龐大產業,直到那時才知,他所謂的小生意其實是軍火。”薛晉銘坦然迎上念卿震驚目光,“後來長穀川經由我引薦,與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業與鋼鐵,打算以薛家產業為幌子,在北方秘密營造軍工廠,以低價擠走德國人。起初我對長穀川提防未足,一心視他為友,險些鑄成大錯。”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給我最大的懲罰……這代價足以抵償從前過錯。”

念卿怔怔無言以對。

“少年時讀季直公《政聞錄》,有感於儲金救國之論――‘譬之樹然,教育猶花,海陸軍猶果也,而其根本則在實業’。工商界有識之士有感於此,既失望於政治受製於軍事,則不如引曲線而興實業,徐圖強盛。”黯痛之色卻從他臉上隱去,話音轉,落地有聲,熠熠光輝在他眼裏灼燃,“若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工業軍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禦強敵?”

他仰首而笑,眉宇間一派清朗,“我自問弄權不如家父,征戰不及督軍,那也總有一件事情可為!”

念卿驚愕震動,終於明白他的深謀遠慮。

不在於販賣軍火,不在於謀勢謀財,他要做的是――造軍火,造中國自己的軍火。

第8章

“你殺豬啊,這麼燙的水,燙到夫人怎麼辦!”許錚試了試侍從打來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卻聽身旁撲哧一聲笑――蕙殊板著的臉一時繃不住,被他這話逗樂。

許錚這才反應過來,錯了,間接罵到夫人頭上去了。

“笑什麼笑?”許錚惱羞成怒,瞪一眼蕙殊,悶悶氣惱。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見他袖口濺上的血跡,“是你動手打人?”

許錚不理睬。

“你就章 idiot!”那被罵的人滿不在乎,隻是冷哼,“中國人講中國話,少來唧唧咕咕。”

蕙殊氣結。

“難道離了洋文不會說話?”許錚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從重新打了溫熱水過來,還待嗆上這大小姐幾句。蕙殊卻搶上一步接過水盆,“給我,不用你礙事!”

這倒讓許錚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討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悅。當下退到門邊,替這大小姐推開了房門。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許錚,大步走過他麵前――

腳趾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許錚刹那麵目扭曲,倒抽冷氣。

穿慣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殺傷力在此時得到發揮。

蕙殊回頭眨眼,朝許錚露出一個燦然笑容。

見了房間裏的二人,卻讓蕙殊頓時笑不出來。

四少與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視他。

靜夜無聲,燈影斜映,偌大的房間裏除了他和她,彷佛再也容不下多餘的人。

蕙殊與許錚一時都呆在門口。

霍夫人側首,眼裏存著些許恍惚,似剛剛從一場驚夢裏醒來。

“許副官。”她定了定神,再開口時已沉靜如初,“時間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謙,直接往車站與我會合。”

許錚立正將靴跟一叩,“是,夫人,我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親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邊還不能全然放心,若有個萬一,旁人應付不來。”

“可是夫人……”許錚猶疑,“萬一你獨自在車站遇上變故……”

霍夫人沉下臉來,皎皎眉目自有凜然氣度,“沒有可是,這是命令。”

“是!”許錚咬牙立正,後退一步,將房門重重帶上。

蕙殊端著個水盆,一時間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隻聽四少低聲問,“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轉身走向蕙殊,“勞煩你了,祁小姐。”

見她伸手欲接過毛巾,蕙殊忙避開,“我來,我來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爭,靜立在沙發一側,看她手忙腳亂絞幹毛巾。

四少額頭傷口已清理過,所幸是皮外傷,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還是令蕙殊心驚肉跳,拿著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來,摸一摸自己臉頰,皺眉看手上的血,“這麼髒。”

蕙殊慌忙解釋,“不是髒,我怕你會疼……”

急切之下,一邊說一邊毛巾就按了上去,隻聽四少哎的一聲,倒抽長長一口涼氣。

一雙溫軟的手,及時接過了毛巾。

“應該這樣子。”霍夫人溫言示意給蕙殊看,拿毛巾從內而外拭去多餘血汙,手勢輕巧,小心避開了傷口。四少略仰了頭,鬢發淩亂,燈光映著眼眸,在她雙手之下順從得像個孩子。

霍夫人也不說話,將擦過的毛巾浸回熱水,再絞幹了,緩緩拭過他臉頰。

“我欽佩你的意願,隻是現實沉重,有些事恐怕太過理想不能達成。”霍夫人語聲輕緩,四少的目光卻為之粲然。

蕙殊聽不懂,不知這沒頭沒腦的,又是關於什麼意願。

“我知道。”四少微笑,“艱難是必然的,但總強過畏難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實現你的抱負麼?”霍夫人歎了口氣。

“別的可以,這一項不能。”四少目光篤誠,“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許還未爆發,但東南叛亂已是引子。況且我想做的事,牽涉極大,首當其衝便是煤鐵命脈。軍工雖自前清就有,可多年來未見發展。那正是因為政府無能,礦業被軍閥割據劃占,難以調配!如今南方富庶在於商運,實業根基薄弱,資源恰是軟肋,而北方則大有可為。佟公儒將出身,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學校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現代軍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講到激越處,一時嗓音沙啞,說不出話來。

蕙殊看在眼裏十分難受,默然轉身倒了杯水遞在他手裏。

霍夫人卻隻是沉默。

燈光將她側顏映得極美,也極冷,似一尊毫無感情的雕像。

她待他忽冷忽熱,真正殘忍。

之前聽聞她、好奇她,卻從未厭惡她,連理應存在的嫉妒心也沒有過。

但這一刻蕙殊望著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終於從心底生出一絲恨來。

一個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她卻又開口,語聲輕微而明晰,“那麼但願你是對的,無論成敗,我會支持你。”

無法言傳的光輝耀亮他整個人,似世間所有快慰都在頃刻降臨。

第一次在四少眼裏見到這樣的神情,連同方才的激揚卓然,令蕙殊驚怔,彷佛也是第一次看清這個名叫薛晉銘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寵辱偕忘,世無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雙,令她黯然,隻覺自己是多餘的存在。

蕙殊悄無聲退了開去,緩步退至門邊,轉身握上冰涼的雕銅門柄。

“回來。”四少卻出聲喚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