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晉銘一身便裝剛下飛機,吩咐司機先駛回官邸,換上出席會議的軍服。
車子穿過市區,很快駛入官邸大門。
下車時,君靜蘭提醒他,記得會議之後還有約見安排,晚上又要搭機離開,無暇再回官邸來,隨身物件不要忘在這裏。見他要下車,君靜蘭遲疑片刻,又問,“要不要安排時間去沈家花園那邊?”
薛晉銘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語聲淡然地問,“時間夠嗎?”
“如果推掉監察組那邊的事,就還有時間……”君靜蘭察辨著他臉色,一向知道他對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總要抽出時間回家。這一次為了協同部署長沙守衛,長官親往衡陽,從三月裏離開重慶就沒回過家了。他是從不把官邸當做家的,但凡回到重慶,總是直接吩咐回那邊去……可這次回來,他隻到官邸,緘口不提沈家花園。
看他臉色莫測,若有所思的樣子,君靜蘭低聲說,“這些日子轟炸得這麼厲害,家家戶戶都在擔驚受怕哩。”
連日空襲毀壞了市政,阻斷交通與水電,除軍事與政府設施外,許多民用水電管道都顧不上搶修,酷熱的八月時節,城中千家萬戶都在蒸籠裏煎熬。
那裏與軍事機場相隔又遠,恐怕趕不及過去。
緘默良久的薛晉銘終於淡淡開口,“那麼,推掉監察組的會議吧。”
推開車門,強烈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熾的光刺在眼裏有些灼痛,早年受過眼傷,對強光總是格外敏感。薛晉銘低頭戴上了墨鏡,隨手扯下領帶,一言不發走上台階,君靜蘭跟上來問,“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聲?”
薛晉銘答,“不用。”
君靜蘭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轟炸,無人在家怎麼辦?”
“那也無妨。”薛晉銘卻語聲漠然,令她一時錯愕,脫口道,“處座,這不好吧……”
薛晉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薄唇牽動,似笑非笑,“什麼不好?”
君靜蘭一驚,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麵紅耳赤地低下頭。
房間裏深藍窗簾遮去外麵日光,稍覺陰涼。
薛晉銘走進浴室,脫下汗濕的襯衣,疲憊地靠了浴缸,太陽穴微微跳痛,從昨晚到現在隻睡了三個鍾頭。此刻周身鬆懈下來,仿佛全部力氣也隨汗水一起蒸發。
水管裏嘩嘩流水被曬得有些溫熱,衝刷在赤裸緊實肌膚,帶走悶熱暑意。
薛晉銘沉沉歎息一聲,仰頭閉上眼,堅毅下巴透出微青,一點水珠凝在頜下,欲墜未墜。
水流打在臉上,勾勒出英銳輪廓,濕了飛揚眉梢,道道蜿蜒,從頸項淌過胸膛,溫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風塵疲憊,卻洗不去眉間鬱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掛念重慶的消息。
六月以來轟炸頻繁加劇,日本急於開拓太平洋戰場,為盡快將中國作為其在太平洋戰爭中的後方基地,不惜餘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緊對重慶的狂轟濫炸。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與火衝刷,再從廢墟裏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當此關頭,他亦奔走於另一個戰場。
當日心灰意懶,不辭而別,登機飛赴長沙之時,沒想到會拖延至今才得回來。非但未能守護她左右,更讓她獨自帶著幼小的慧行,置身轟炸不絕的重慶……縱然心急如焚,天天盼著重慶的消息,盼著一紙電報帶來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來了,卻裹足躑躅在咫尺之間。
拂袖離去,刻意回避,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來不與她見麵。
戰火、傾軋與生殺,早將他這顆心淬煉成寒鐵精鋼一般冷硬,有什麼決心是不能下的。
鏡麵蒙上水霧,薛晉銘手中剃須刀狠狠一滑,失手割傷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終究不能釋然麼,想起那些話,仍是心頭一揪,手上不覺加力,割傷的地方流著血,卻不覺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裏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晉銘恍惚而笑。
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句話,這半生的牽絆,她隻用輕飄飄一句話,就將他生生驅逐。
萬丈鴻溝,也抵不過那一句話的冷絕。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親,愧恨孤獨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賴,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原以為多年幻夢,終要成真,誰又想得到――四蓮歸來,一夜之間,將這一切攪個粉碎。
若說沒有恨,那不是真的。
當年那樣的恩怨,也沒有恨過,如今他竟恨她。
四蓮――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沒想到的身份,突然歸來。
念卿夜闖官邸,帶來這驚人的消息。
匆匆趕回沈家花園,他見到了負傷被救的四蓮――或者應該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緝捕,被他的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將她藏匿起來,要他取消逮捕令,並釋放已被關押在獄的章秋寒的丈夫,發放通行證讓他們逃離重慶――這實在是一個太諷刺的玩笑。
那算什麼丈夫,不過是個蹩腳的幌子。
他們慣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飾,名為夫婦實則同黨。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四蓮隨之潛入重慶,以他秘書兼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動。若不是四蓮負傷出逃,遇上念卿,或許這二人已被雙雙槍決。
四蓮,這久違的名字,已是世上僅剩的茗穀故人。
許是緣分未盡,從不涉足風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廳遇上四蓮。
四蓮於她,並無親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敵。
他的立場,少將處長薛晉銘的立場,沈念卿難道會不明白麼。
她自然是明白的,卻隻因四蓮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顧一切也要維護的理由――“不管有什麼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麼人,我隻知她是四蓮,就算子謙不在了,她也還是我的家人。”
她這樣對他說,態度慎重,目光誠懇,“我請求你不要傷害她,請釋放她的丈夫,讓他們安全離開。”
他還能怎樣拒絕呢。
縱然念卿不來求情,事實上,他也不會為難四蓮,自當簽發通行證,放她離去。
既已踏上另一條路,往後各謀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敵,隻盼她能好自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過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趙任誌,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大費周章才將其抓捕,為此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此人潛伏重慶,已掌握不少重要情報,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極大麻煩。
念卿從來不是不明輕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對四蓮的愧疚,深知她維護章秋寒,是為償還昔日誤殺子謙,令四蓮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願意為她放棄一次立場。
趙任誌不一樣,念卿並不欠此人情分,甚至與他素不相識。
他沒有想到,她會不顧他的立場,一味固執,僅僅為了四蓮的感受,執意要他釋放這個人。
如今的四蓮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並不糊塗,她不是看不出四蓮的改變,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與霍氏沾上一絲半分聯係,便是她心底不可觸犯的禁區。
他拒絕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槍決趙任誌。
他亦著惱,負氣拿起聽筒,當著她的麵,便要撥電話到警衛室。
電話卻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驚,全未料到她會發這樣大的脾氣。
她問他,“薛晉銘,你知道你在做什麼,知道你殺的是什麼人?”
他冷冷答,“我要槍決的是一個犯人。”
她笑起來,“什麼犯人?漢奸還是國賊,他有什麼不容於世的惡行?你殺日本人是為護衛家國,可如今殺中國人又是為了什麼?”
他變了臉色,目光轉寒,被最親近之人戳中最不願觸及的隱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應當很了解,不必我來解釋。”
她驟然失語,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啞聲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個字――兵以弭兵,戰以止戰!這是他畢生的願望,他棄甲歸隱,甘願將江山拱手,為的又是什麼?付出數十年征伐的代價,總算盼來南北一統……倘若他今日尚在,親眼見到外敵的飛機天天在我們頭頂盤旋,你們卻還在對付自己同胞,就為了排斥異己,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這裏,他會作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