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7)(2 / 3)

老人說得如此篤定,令艾默無法質疑,心中希翼卻是一落千丈,隻怕又是一場失望。

正想再問一問老人細節,樊老太太卻由女兒陪著從樓上下來了。

樊教授向她介紹了艾默的來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時,老太太顯得十分訝異,將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裏神采閃動,滿頭銀發如霜,淡淡眉毛映著眼裏和藹笑意,顯出溫文儀態。

“你是說薛慧行?”老太太接過女兒遞來的老花眼鏡,慢慢戴上,看著泛黃的老照片喃喃說,“他如果還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麼,那時你們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們近十歲,常被你抱怨沉悶無趣,記得第一次認識的時候,許小姐叫你羅姐姐,管我卻叫樊叔叔!”

艾默望著兩位白首相對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們女兒早已在旁哈哈笑出聲來,老太太忍俊不禁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麼許小姐,你這老糊塗的記性,人家是姓嚴。”

“姓嚴?”

這一聲反問卻是從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時發出。

艾默心頭一跳,落在穀底的一顆心驟然又被拔上山尖。隻聽樊教授哦了一聲,恍然似想起什麼,“對了,她家裏姓許,不過她似乎不是親生的……”

老太太點頭道,“那會兒好多人是叫她許大小姐,其實她叫做嚴英洛,本姓是嚴,她養父母並沒有給她改掉,大約是為了紀念死難在南京的親生父母。”

原來如此。

嚴啟安,他也是姓嚴的。

艾默連呼吸也急促起來,迫不及待追問老太太,“那您去過薛家府上,見過他的家人嗎,他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老太太愣了愣,張口想了半晌,遲疑道,“我隻去過一回,平素他們家是不給外人去的,在我們眼裏也神秘得很,因為二少的父親……是一位高官,名聲也很有些……”她停下話語,看著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個素不相識的晚輩麵前提起那隱諱的名字。

艾默輕聲說,“我知道。”

老太太聞言微愕,與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頓了頓又說,“英洛的父母我倒見過幾回,她母親很熱情和藹,父親原先是位軍長,和日本人打過硬仗,我見到他時似乎已不帶兵了,到底在做什麼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後,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許軍長是何許人,那個名字也是日記中屢有提及的,轉念想來,對於他在內戰中失勢不再帶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盤桓心底,最最想問的一句話,到了唇邊卻半晌沒有勇氣說出口。

老太太卻仿佛知道她想問什麼。

“二少的父親我見過一回,母親卻沒見過,那時他母親早已過世。”

“啊?怎麼會……”艾默一震,萬萬沒想到這個變故,一時驚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將那幅薛慧行、嚴英洛與張孝華合影的照片指給她,“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愛醫院修成時拍的,是二少家裏出資捐建了這間醫院,命名林氏就是紀念他的母親……噯,老頭子,當時是你和老師一起做的規劃圖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鏡回頭問樊教授。

“是啊,這醫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頭,恍然憶起舊事,“我聽說過,二少的母親也是一位大夫,那時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麼年輕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過話來,歎了口氣,“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香港,據說他母親守在醫院看護病人,沒跟著英國兵撤走,結果日本人炮轟了醫院……”

艾默聽得動容,想著這位早早湮逝的女士,一時肅然起敬,百感交集。

那些信件和日記,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過,再無下文。

隻知道他們來過,存在過,燦亮過。

而後究竟墜落在哪裏早已無從得知。

原以為在自己追尋的往事裏,旁人隻是無足輕重的局外人,然而觸及往事越深,識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覺得每個人都是一段傳奇。縱然芸芸眾生的悲歡都是一樣,看來不足為奇,拋在曆史的宏大畫卷裏,人人都是小人物,卻也從無數小人物的生死離合裏生出盤根錯節的命運軸線,合成一個洪波湧起的時代,浪卷千堆雪,湮沒英雄豪傑,蕩滌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聽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憶裏。

良久無人開口。

打破緘默的卻是樊教授的女兒。

“那他們一家人後來怎樣了,還有下落麼?”

她問得好奇,艾默聽得驚心,眼巴巴望了兩位老人,想聽又怕聽到下文。

樊教授緩緩搖頭,“給老師拍這幅照片時,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二少……四八年的局勢已經很亂了,老師回了上海,我們師兄弟幾個各奔前程,都離開重慶,隻有我一個人建國後又回來這裏教書,和他們再沒聚齊過。以前的故交舊識,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樣的人家多半沒有留下來。”

他女兒又追問,“抗戰勝利後,政府不是還都南京嗎,他們怎麼沒遷回去?”

“這就不知道了,我記得他父親倒是時常兩地往返,並不常在家,家裏隻有個姑姑寵著,沒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麵玩得厲害,若是他父親在家時……”老太太的話未說完,就見艾默陡地直起身,閃閃目光直盯著她,“您是說,他還有個姑姑?”

老太太錯愕,不知她何以反應這樣激烈。

樊教授卻將椅子扶手一拍,興衝衝喚他夫人名字,“哎,不提這樁我倒忘了,那次在薛家我還鬧出笑話來,玉華,你還記不記得?”

“怎麼不記得,你那時還不知道人家母親早已過世,看見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過去。”老太太記起往事仍覺好笑,不禁又歎道,“他父親風度相貌極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當時她年紀已不輕了,可站在我們幾個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慚形穢。”

“那是真的。”樊教授連連附和,提起那個時代的人物風流,神采也為之飛揚,“他們一家人都十分出眾,像他父親那樣的風采,我這輩子還沒在別處見過。”

憶起當年事,曆曆如在眼前,記憶深處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鮮活過來,那江邊白牆青瓦的小樓,烏漆雕柱下的回廊,俯臨江水,遙對隔岸燈火。樓下院子裏幾樹桃花,開得粉的粉,白的白,碧葉嫩芽,柔枝細蕊,花瓣被風吹得到處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裏的春夜,那時的自己也還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麗。

怎麼能怪他錯認呢,那桃花樹下的一對男女,相映如畫,美不勝收。

玉華當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卻一眼就覺出不尋常。

可那高門顯貴裏,不知隱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風花雪月,誰又瞧得明白。

“您說的那個地方,現在還在嗎?”

樊教授驀然自遐思裏回過神來,聽見麵前這遠道而來探訪的女孩子,正在問他話。

他聽出她聲音顫抖,看見她的眼睛因激動而泛紅。

“早幾年應該還在。”樊教授惋惜搖頭,“可惜這兩年修什麼形象工程,把那一帶好多舊房子都拆了,據說隻保留幾幢相對完好的……對了,薛家公館好像是大轟炸之後新修的,我記得後來還住過人,說不定還沒拆!”

第69章

接連不斷的空襲已持續到第三天。

超過七十小時的緊急狀態下,空襲警報頻頻拉響,尖厲聲響回蕩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慶酷熱難當,日光毒辣,濕熱暑氣鬱積不散,被炸毀的廢墟上濃煙正在散去,橫斜零落的電線電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頭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麵都關閉,隻有醫療救護隊抬著擔架匆匆來去,軍車載著全副武裝的士兵趕往各處營救……透過車窗看到的這一幕,令剛剛下了飛機,從長沙趕回重慶參加緊急軍事會議的薛晉銘,窒悶得無法呼吸。

車裏熱得像蒸籠,路麵滾滾熱浪與塵灰撲麵而來,連風都是燙的。

坐在前麵副駕的女秘書君靜蘭係著端莊的領扣,熱得滿身大汗,拿手絹不停扇著,一對盈盈大眼從後視鏡裏看見長官也汗濕鬢發,額角滾下的汗珠凝在斜飛的眉梢,凝視窗外的目光卻紋絲不動,冷漠裏透出隱隱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