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驚得跳了起來,混跡在這城中的,誰都認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麼來頭,看那陣勢隱隱也明白幾分……卻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閃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轉眼不見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帶得跌落,濺碎一地,再也沒有什麼能證明這神秘女子並非醉裏偶遇的幻影。
槍聲驟起的街頭亂作一團,驚慌走避的人群將路上車子堵得進退不得。
眾人閃開的路麵上赫然已有一灘鮮紅血跡。
街巷轉角處,一個綽約身影踉蹌從屋簷陰影裏出來,一手捂了臂膀,倉惶回頭張望。冷不丁一輛黑色車子飛快迎麵而來,在身旁戛然急停。
女子驚駭後退,蒼白的臉被車燈照亮。
念卿掀亮車燈,看清她容貌。
兩人四目相對,俱都震住。
車門開處,不是別人,正是薛晉銘噙一絲溫柔笑容,欠身打開車門。
其實她是遠遠就看見的,他站在官邸門前的台階上,靜靜瞧著車子駛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風揚起的下擺,看見他清減容顏與淡淡笑容,竟叫燕綺耳根發熱,佯裝無意地牽起慧行,低頭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視她,搶先說了本該她說的話,“你瘦了許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減憔悴的那一個,燕綺笑了笑,心裏酸楚,隨他步入官邸客廳,有傳令兵上來送了茶水,無聲退出去,靜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綺更覺森嚴的不自在。
兩人一時相對無話,連慧行也被帶了出去,隻剩彼此落座長沙發的兩端。
離婚之後還是第一次單獨與他相對,原先那些怨,那些傷,不知是被時間還是被離合衝淡,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燕綺隻覺得軟綿綿,提不起力氣去分辨對他的愛與恨。
薛晉銘問起香港的情形,又問她在戰地醫院的見聞,並不提多餘的話。
恐他傷感,她沒有先提敏言,他卻主動提起來,說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處墓園,從前清明時節,她也同他們父女一起去拜祭過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燕綺低頭紅了眼眶,幽幽歎道,“她小時候喜歡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個新的給她,如今好多年沒有送了,她也長大了,我以為她不再喜歡。可夫人帶我去她房裏,我才看見有個舊的洋囡囡還擺在床頭……今年清明,我再帶個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親和洋囡囡陪著,就不會寂寞了。”
薛晉銘淡淡側過了臉,過了良久才輕聲說,“敏敏會很喜歡的。”
他這樣溫柔淒楚的語聲,仿佛當年初見時的四少又回來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見過他真正柔軟的模樣,縱然那外表舉止還是一樣的溫雅,戎裝筆挺的包裹之下卻是一副日漸冷漠堅硬的心腸,到頭來竟不知是自己愛錯了,還是他變了。
似乎應了她心中所想,他的目光柔和,無聲無息看著她。
流年偷換,原來他的眼尾也有了時光流過的淺細痕跡。
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見星子,也紋風不動。
他是真的變了。
可是誰又沒有變呢,昔日裏風流絕豔的夫人,明媚愛嬌的蕙殊,當然還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黃的照片裏。
燕綺無聲搖頭而笑,一時心念百轉,良多悵惘。
“上回聽念卿說,你已打算直接從香港去美國,怎麼現今還滯留在內地?”薛晉銘淡淡探問,目光關切,“太平洋上戰事一旦爆發,香港首當其衝,你們最好盡快啟程,倘若是什麼難處,務必告訴我。”
燕綺歎口氣,“難處倒是沒有,隻是前線戰地急缺醫療支援,醫院裏人手一直轉不過來,我也實在放不下。不過這次回了香港,早則入夏,遲則年底就去美國,想來行程不會再拖。”
薛晉銘頷首,“那就好。”
“隻是這一走,下回再見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麼時候……”燕綺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晉銘,有些話,我是早該同你說的。”
“等打贏了這場仗,你想什麼時候回來看他都好。”他傾身凝望她,目光溫柔篤穩,“我會照料好他,你盡可放心,別的還什麼叮囑,我會仔細記著。”
“我……”燕綺語未成句,眼裏驀地已濕潤,想起從前總是對他發火,什麼事到了嘴邊都變成爭吵,竟沒有機會好好說一說心底的話。
“我是想告訴你,這段婚姻雖然失敗了,但我並不懊悔。”
有緣無分縱然抱憾,一生中曾經用盡全力愛過一人,已是幸運。
“晉銘,我……我應請求你的原諒,原諒我糊塗時做過那些傷害你的事。”
燕綺低了頭,淚盈於睫。
這一聲“原諒”,沉重如枷鎖,終於當麵對他說出來。
連同愧與無愧,怨與不怨,終究如陰霾釋去。
薛晉銘深深動容,隻喚了聲“燕綺”,卻被她打斷。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是的,你不會怨我,你早已原諒了我,我知道的。”燕綺笑裏含淚,傾過身子輕輕枕在他肩頭,側首貼了他臉頰,仿如往日親密時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應,好好對待你自己,你我的年華所剩都已無多,如今我已找到那個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會老,到那時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絕不是孤零零一個。”
他沉默,氣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淚水潸然滑落燕綺臉頰。
薛晉銘攬在她肩頭的手緊了一緊,低了頭,在她耳畔輕若無聲地歎了口氣,悠然笑道,“你最傻了,淨想些遠在天邊的傻事,我還沒有老呢,像我這樣好運氣的人,待到滿頭白發的時候,誰說不會有妙齡紅顏為伴?”
燕綺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觸上他胸膛卻使不出半分力氣。
這一刻靜好如斯,從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氣息將她淡淡包裹著,無比安心熨帖。
驀地,他身子一僵,放開手臂,從沙發中直起身子。
燕綺錯愕回頭,見一個匆忙身影從門外直闖進來,推門刹那望見他們,竟是怔住。
“夫人……”燕綺騰地紅了臉,尷尬地站起身,覺察念卿臉色異樣,鬢發微亂,身上隻穿件旗袍,連外麵大衣也沒罩,仿佛來得太過倉促,氣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麼事?”薛晉銘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卻被她緊緊攥住了手。念卿臉色雪白,眼裏灼灼有異樣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動手傷人!”
薛晉銘神色一凝,“什麼意思,不能傷誰?”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還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過一口氣,萬分急切裏,混亂頭緒一時竟無法說清,唇間切切吐出那個名字,“她是四蓮,我遇見了四蓮!”
第68章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這個,我知道得不多。”樊老教授為難地摘下老花眼鏡,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帶些詫異之色,細細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齡大他不少,那時他隻是個少年……不過,這位許小姐與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著照片上的秀美少女問,“許小姐,是她麼?”
樊教授的女兒從他身後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詫異,“媽媽怎麼也認得這位小姐?”
“當然認得,她們是校友。”樊教授笑嗬嗬,“你媽媽和他們年齡相近,那時也還是個小姑娘,她與許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樓上看看她午睡起來了沒有?”
全沒想到這一趟會有這樣的收獲,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動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著她,下意識將她容貌與照片上女子比較一番,記憶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麵容隱隱浮出,似乎讓他想起些什麼,卻又不全是那麼回事。
感覺到老人的審視,艾默低頭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老人溫和地注視她,“都過去那麼久了,要不是你來問起,恐怕也不會想起這些故人。我夫人應該記得多一些,她那時很年輕,你想知道什麼盡可以問她,不要緊,她是很和氣的。”
艾默心裏感激又興奮,忍不住問,“您說的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處半山上的宅子,那裏叫做沈家花園?”
樊教授搖頭,“不是,他府上我去過一回,是在江邊的。”
“江邊?”艾默一怔,怎會在江邊呢,莫非又弄錯了,“您記得確切嗎?”
“那是我第一次到達官貴人家裏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講排場,卻看得出處處考究的心思,我最記得從他家走廊上遠眺江水,對岸燈火高低錯落,景致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