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9)(1 / 3)

“我沒事,大概有些劃傷,有東西卡住了腳,我動不了……你呢?”她語聲微弱,仿佛掙紮了兩下,帶起斷裂的木架子一陣喀喇作響。

“我也沒事。”薛晉銘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別動,是斷裂的扶欄卡住了,我來想法子挪開。”

然而扶欄卡得緊,猝一用力,有根木樁應手折斷。

不知是什麼抵上去,令她一顫,失聲抽了一口涼氣。

“怎麼了?”他猶疑不安地順著肩頭撫上她頸項、臉龐,觸手一片涼涼的濕潤,“是不是傷到哪裏,你不要瞞我,究竟怎麼了?”

“沒事,隻是卡到了。”她哽咽裏帶著笑,低低地說,“方才一直喚你不見答應,我還以為……以為……”

薛晉銘呆了呆,喃喃地問,“以為我死掉了?你是因為這個哭?”

她沒回答,卻似再也抑不住絕處逢生的欣喜,藉著黑暗的遮掩,縱容眼淚簌簌落下,溫熱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濕他指尖。

這一生的淚,不是早已落盡麼,怎麼還會泣不成聲。

這是為他而落的淚水麼?

“念卿……”他低低喚她的名字,喚了一聲,又是一聲,除此再也說不出別的。

黑暗裏看不清彼此的神色,隻有緊扣在掌心的那隻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藉與依靠。垮塌了半邊的屋子,磚瓦四散,將這樓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萬幸有斷梁和扶欄撐起這一方安全的空間,他送她的鋼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殘軀頂住垮下來的重物。

汽油燃燒的味道刺鼻嗆人,隱隱還有熱浪襲來。

從爆炸的猛烈看來,這顆炸彈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門附近,萬幸沒有正中房子,否則隻怕無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擋,後院應當沒有遭到嚴重損壞。

地下室有兩個出口,一在樓梯底下,一在後院花圃。眼下整個樓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內出口,隻剩花園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媽逃生。

“慧行進去了麼?”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緊緊扣著他的手。

“我看見周媽關門的,他們都躲進去了。”薛晉銘隱忍傷口痛楚,試著挪過橫亙的斷木,唯恐動作過大,令上麵磚瓦垮塌,一麵柔聲寬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會來,慧行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沒事就好。”念卿歎了口氣,指尖扣著他掌心,“你怎麼就趕在這時候回來呢,不早不遲的,又被我帶累了。”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帶累不帶累。”薛晉銘緊了緊她的手,慨然歎道,“幸好回來了,幸好!”

硝煙時時從廢墟縫隙間鑽入,令人呼吸困難。

燃燒更增加了酷熱與窒悶,也不知救援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這搖搖欲墜的廢墟還能支撐多久。

但這一切都不再可怕,隻要一轉頭,看見身旁有這一人,便已有了整個世界。

靜了良久,誰也沒有出聲,隻默默扣著對方的手。

隱隱能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在黑暗中點點擴開,此刻心緒卻如此寧靜。

他試著想要挪動斷木,離她再近一點,卻不慎碰到什麼尖銳之物,低哼了聲。

“晉銘。”她擔憂地喚他,“你是不是傷著哪兒了?”

“是啊。”

“傷著哪裏?”她語聲驟然急促。

“臉上。”

“什麼?”

“好像有玻璃劃到臉了,如果我變得很難看,你會不會嫌棄?”

“你說什麼?”

她愣愣的沒有回過神來。

他已低聲笑起來。

“薛晉銘……”念卿惱了,惱他這時候還有心思戲謔,轉念卻也失笑,“你這混人。”

話一出口,卻憶起,還是年少輕薄時候,他每每促狹撩撥,她也是這樣笑罵。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罵的混人不惱反樂,捉了她的手,隔了橫亙的斷木,讓她掌心貼上他的臉頰,果真觸到一片濕滑血跡。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嗎?”

薛晉銘不出聲,感覺到她柔軟掌心貼在臉頰的微涼,哪裏還有痛。

原來世間真有極樂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卻是在這黑暗的廢墟之中。

她沙啞了語聲,輕輕說,“若沒有遇見雲漪,你這半生,會快活許多罷。”

薛晉銘失語,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臉,卻是徒然。

“方才你醒過來,喚了雲漪的名字。”

薛晉銘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聲。

“我果真沒有想錯,你不能忘懷的隻是名叫雲漪的那個人,哪怕她改頭換麵,容貌心性全變了,年華老去了,你還是在等她回來,總相信她還是你舊時的雲漪……是這樣麼?”

薛晉銘怔怔聽著,喉嚨裏幹澀得發苦,一個“不”字衝到唇邊,卻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說的,並不是謊話,也絕不是事實……那是什麼呢,是連他自己也才剛剛捕捉到的一絲閃念,是在昏迷幻境裏,一掠而過,來不及抓住的頓悟?

她的語聲越發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著,“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雲漪回來,回到她還誰也不曾遇見的時候,讓一切重新再來……隻有她,隻有你,雙雙對對,兩心相悅……”

這不正是心心念念癡纏了半生的妄念麼。

原來被她親口說出來,竟這麼簡單明白。

他聽得恍惚,耳邊細細嫋嫋的,她的語聲輕若遊絲,竟像是從自己心底裏發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聲唱起《西樓錯》裏一闋“樓會”,“朝來翠袖涼,熏籠擁床,昏沉睡醒眉倦揚,懶催鸚鵡喚梅香,把朱門悄閉,羅幃幔張,一任他王孫駿馬嘶綠楊,夢鎖葳蕤……”

昔年夜鶯,豔啼風流,此時此景,卻已澀了珠喉,減了情思,入耳隻覺黯然神傷。

“你還不肯相信麼,雲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為她築的金絲籠裏,再也不會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誰也成不了。”

他悚然驚了,眼前黑暗裏,似有一線光劈下來。

卻聽她的語聲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晉銘,我做不來你的雲漪了。”

掌心裏她的手涼得沁人,綿綿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晉銘心底轟然似有群山崩塌,瘋了一般,不顧死活推開阻擋在身前的斷柱,任憑頭頂磚瓦搖搖欲墜,險險擦著一根歪下來的木頭,終於挨到她身邊。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濕滑溫熱。

血已浸透她衣衫,從腰肋處直淌下來。

一枚長長的碎玻璃片鋒利如刀,刺進她肋下。

吊燈墜下那刻,她狠狠將他推開,令他避過了最致命的鐵枝,自己卻沒能避開這片玻璃。

薛晉銘顫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邊聽見她微弱地笑著說,“替我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訴她我回茗穀去了,我回去……”

“沒什麼茗穀!我不許你回去!”他驟然怒了,語聲喑啞如沙礫磨過,字字顫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溫潤,一雙手臂死死抱著她,恨聲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遠回不了茗穀!”

她在他臂彎裏一顫。

“什麼雲漪,什麼念卿,我不管,你少拿這些話來哄我……往後你要念著誰,你姓沈還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統統不管……隻要你活著,我也活著,你還是你的霍夫人,你還是你自己,不用改變甚麼,不用嫁給我,隻要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走,一起老……”他慘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總說虧欠我麼?那好,就用時間來賠我,拿你的下半輩子賠給我,讓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頭,好不好?”

她軟軟側過頭,倚在他臂彎,淚水濕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頭,哀哀問她。

她說不出話來,仰臉望了他良久,艱難頷首。

他滾燙顫抖的唇落在她冰冷的唇上,吮到苦鹹的淚,卻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第70章

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點點,圖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噥著彎腰拍了拍老掉牙的電視機,還沒直起身就聽拴在外麵的狗汪汪叫起來。平時這狗懶得很,沒有生人來,打也打不叫的。

蔡伯探頭從窗戶望下去,一輛出租車正從斜坡路口掉頭離開,還真是有人來了。

樓下鐵門鏈鎖的響動應證了這一點,蔡伯踩著吱嘎作響的舊樓梯走下去,揚聲問,“誰啊?”

沒有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