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9)(2 / 3)

蔡伯走近大鐵門,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外邊,仰頭看著門柱,手插在牛仔褲兜裏,看得太入神,直到聽他又問了一聲,才回過頭來。

“請問,這裏是桃苑路一號?”

“門上不是寫著嗎。”蔡伯一指門柱上鏽跡斑斑的牌子,“就是這兒,你找誰?”

“那,以前的薛公館是不是這裏?”

“什麼館?”蔡伯耳背,沒聽清楚。

年輕人想了想,“我是問,您知道以前住這兒的人家姓什麼嗎?”

“那可不知道,這裏住過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麼。”蔡伯摸著剛剃光的頭頂,“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沒有了,前年就搬遷了,就剩下我一個看門的。”

“我不是問前年,我是問五十年前,住這裏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著一扇鐵門,正要轉身的蔡伯聞聲掉頭,瞪眼看著門外的年輕人,“怎麼,你也是來問五十年前住這裏的薛家?”

啟安如釋重負。

果然是這裏,聽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經來問過了。

除了他,除了她,還有誰會尋來這裏,尋訪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姓氏。

不過區區五十年,薛公館的名字早已湮沒,生鏽的白鐵皮門牌上刷過藍漆,隻寫著普普通通的門牌號數。

啟安笑了,對蔡伯眨了眨眼,“難道有很多人來問過您?”

鐵門鎖鏈嘩啦一聲,蔡伯開了門,狐疑打量他,嘟噥道,“很多人倒沒有,這地方已經一兩年沒人來過問了,說要拆遷又拖著不動,昨天剛有個女娃子來過,今天又來一個,你們搞什麼名堂,這地方到底還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後的大黑狗圍著啟安嗅來嗅去,仿佛對他很感興趣。

啟安彎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腦袋,卻是答非所問,“老伯,你在這裏看門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兩三年吧。”

啟安仰起頭,“那你怎麼知道五十年前這裏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個女孩告訴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聲,沒有搭理,目光越發狐疑,“你問這個幹什麼?”

啟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沒有告訴你,她是誰?”

“沒有。”

提起這個,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問東問西,在房子裏轉進轉出,我問她是誰,她卻說是來考察的……我倒聽說過,這地方以前住過大人物,可已經荒了好些年,還考察什麼……我就琢磨這女娃到底是幹什麼的,你說這兒有什麼好考察的?”

蔡伯一麵說,一麵瞅著眼打量啟安,說話間已領他走進庭院,站在一片荒蕪叢生的空地上,指著麵前破敗的小樓,幾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牆、白柱的樣貌,“喏,這就是你說的薛公館。”

黃昏時分,籠在淡淡金輝下的破舊小樓像一幅正在斑駁脫落的油畫。

遠處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樓大廈,和空中遠遠幾個黑點似的風箏,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舊的已舊,西沉的日光將舊屋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擠壓在時光縫隙裏最後一縷將散未散的歎息。二樓窗戶早已沒有玻璃,剩下一個個空空的黑洞,有幾處用舊報紙勉強糊上,一扇殘破的雕花窗框搖搖欲墜。二樓廊上堆放著幾樣舊家具,燒煤的鐵皮爐子就在簷下,將半麵牆壁熏得黃黑。簷下牽著橫七豎八的電線,幾隻麻雀立在上麵,一動不動看著院子裏的人。

“這裏前幾年還住過人?”啟安有些難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這房子解放後就被征用了,後來分給一個工廠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這一片拆遷,住戶才遷走。本來這房子也早該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說老房子要保護,街道反映到區裏,區裏說先緩緩,不急著拆,把我叫來這裏看門,一緩就緩到現在,還是沒動靜。”蔡伯人老話多,平時不容易有人來說上幾句,絮絮叨叨打開了話匣子就合不上。

他指著院子裏突兀立起的一排紅磚工房說,“這裏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邊山坡上都是,開起花來,漫坡漫野,可惜後來全給挖了,修了個蓄水池,又蓋了工房給拆遷工人住,現在拆遷的人走了,就是我一個人在住。”

啟安沉默點頭。

蔡伯卻歎息,“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開得好看。”

一陣風吹來,空落落的庭院裏,豎著幾根牽線晾衣服的木樁,還沒曬幹的幾樣衣服被風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對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過往的時光與記憶中去。

啟安的目光越過荒蕪叢生的庭院,越過斑駁殘破的小樓,不知該停留在哪裏。

這裏的破敗荒涼,更甚茗穀。

一把大火將茗穀幹幹淨淨焚去,焦黑的廢墟仍帶著最初的樣貌。

而這裏,沒有經曆那樣徹底的一場火,卻經曆了時光不動聲色的刀砍斧削,經曆了煙熏火燎的漫長消磨。那些隱匿在廊後簷下的足跡,遺落在一草一木間的笑語,都已蕩然無存。

站在被時間和記憶浸透的土地上,啟安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這裏,看著這一切,又是怎樣的心情。

大黑狗在腳下蹭著蔡伯,嗚嗚撒歡。

蔡伯歎了口氣,“這地方我也待慣了,真不想它就這麼拆了。”

啟安淡淡說,“人都已經不在了,房子也壞了,空留一個殼,還有什麼意思。”

“唷,你這話,怎麼跟昨天那女娃子說的一個樣。”蔡伯驚奇扭頭,瞪起眼睛。

“是嗎。”啟發失笑,“她來過之後,還說些什麼?”

“那女娃子啊,說了好多古裏古怪的話……”蔡伯咧嘴笑,“我說這戶姓薛的已經沒有後人,她還不信,非要跟我辯,硬說這薛家還有後人……她年紀輕輕的懂什麼,不信我,自己去問問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薛家沒有後人?”啟安轉身,麵帶饒有興味的微笑。

“我怎麼不知道,這一家從前是當大官的,四九年沒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沒好氣地搖頭,“原先有個老太太好像是他們家親戚,往年清明還來看看,今年不知怎麼沒有來……”

“老太太?”啟安驟然開口,打斷了蔡伯的話,“什麼老太太?”

蔡伯神色古怪地看著啟安,突然哧的笑出來,“真怪,你們這兩個人,說話反應怎麼都一樣,你倆是不是認識的,啊?”

啟安隻好承認,“沒錯,我們是認識,可您先告訴我,那老太太是怎麼回事?她說她是薛家的親戚?她姓什麼?”

“她那姓少見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聽說君老太,也劈裏啪啦問我一通,聽完就跑,我話都還沒說完,你們這是……”

他的話又一次被打斷。

啟安不覺拔高了語聲,“君老太多大年紀?她是什麼人,現在在哪兒?”

蔡伯無奈,隻好把昨天已經對那女娃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又說一遍,“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師,年紀比我還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兒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兒陪著她來過,帶了花來,說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說的,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灣跑的時候,一家人都上了飛機,誰知逃難的人太多,飛機超載,後麵又在炮轟,炮彈滿天飛,結果那架飛機剛飛出去就一頭栽下來,也不知是被炮轟的還是出了故障……老太太當時趕到機場遲了一步,本來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睜睜看著飛機就那麼炸了!”

“就這樣,旁人都以為他們在那架飛機上,發生了空難,沒能幸存。所以這些年,留下來的人隻當他們都不在了,也沒再打聽他們的消息,哪想得到,他們並沒有上那架飛機。”啟安將這番經過,詳細轉述給電話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講了半小時。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帶,遙遙望見對岸燈火。

從這裏望下去,仿佛身在雲端,不知數十年前,憑欄遙望江水,是否也是這般光景。

啟安握著電話,手心裏有些汗濕,長出了一口氣道,“大哥,既然他們的死訊是誤傳,那麼當年霍家姑姑的死訊,也極有可能是戰亂中消息傳遞失誤,讓雙方都以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設霍家姑姑活了下來,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後代。”

電話裏半晌沒有回應,良久,傳來大哥低沉的語聲,“看門老伯說的這位老太太,找到沒有?”

啟安回答,“我去那學校問了,確實有位退休老師姓君,從前在中學教英語,已經退休近20年了,現在和她女兒住在一起,她女兒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還沒查到,我已委托專人查找,最遲明天中午之前,會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