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萬分的君老太太緊緊抓著啟安與艾默的手,一時竟血壓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撫著老太太吃了藥躺下。趁著老太太昏昏睡去,啟安與艾默告辭出來,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緒安穩一些再來拜訪。
離開君家,兩人一言不發走出樓門,站在陽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邊路人匆匆川行,隻有他與她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彼此。
所有的謎,所有的話,都在四目相對的刹那化進對方眼底。
種種誤解與隱瞞,已不必解釋,也無需多言。
不同的血脈連著相同的離合悲歡,被命運纏繞又隔絕了近一個世紀之久的兩個家族、三個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時刻,終於從時光裏蘇醒過來。
倘若再喚一聲彼此的名字――
艾默。
嚴啟安。
卻已是從姓至名都已煥然成新。
過往風流,盡數留在過去,再不是往日的麵孔。
“啟安,為什麼你姓嚴?”
“我從母姓,因為母親家中無後,父親讓我改承嚴家姓氏,好讓母親有所安慰。”啟安微笑,提及家人,語聲充滿暖意,“我家中還有兄姊和一個小妹,大哥已經成家,姐姐和我居無定所,隻有小妹在長輩身邊。”
艾默靜靜聽著,淡淡笑容裏流露一絲向往,一絲悵惘,半晌輕聲問,“二老都好麼?”
“母親健康差一些,父親還好,他們時常還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來過一次,到過茗穀,帶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個地方。”
“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裏熱熱的泛起潮意,“我母親生前最後一次去茗穀,也是八年前,那時她剛知道自己診出癌症。”
啟安喉嚨裏堵著千言萬語,深深看她,將她單薄肩頭輕輕攏住。
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給他安慰,卻不知自己眼裏的傷感幾乎將他再次溺了進去。
“對了。”啟安振作心情,溫言笑道,“你是否聽過一個姓氏,叫做Quine?”
艾默覺得異常熟悉,卻突然想不起。
他笑著提示她,“Ralph Quine!”
“啊!”艾默恍然,“我記得的,是外婆的……友人?”
啟安點頭笑,“你知道嗎,Quine先生戰後離開中國,仍然做記者,走遍大半個世界,後來娶了一位華裔妻子。他晚年寫了一本書,書名叫《永不凋零的東方玫瑰》。”
他看著艾默動容的神情,笑容愈深,娓娓地說,“Quine一家和我們家一直保持著友誼,他有三個子女,小女兒所嫁的也是一個華裔男子,名叫薛啟恩。”
艾默驚訝地睜大眼睛。
啟安笑嘻嘻說,“我的大哥。”
如此一家人,歲月靜好,恩愛安樂。
“怎麼了?”啟安斂住笑容,看見艾默眼裏的淚水洶湧而出。
“真好,這樣真好。”艾默搖頭笑,淚珠不住往下掉,止也止不了,“我不是難過,我……隻是感激,感激有你們陪她過完餘下人生。”
啟安沒有說話。
艾默轉過身,狼狽擦去淚水,“對不起。”
話音未落,身後一暖,他的手臂從後麵環過來,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艾默身上發軟,力氣迅速流失,隻想軟綿綿跌進這懷抱,什麼也不去管。
他的氣息溫柔低拂耳畔,手臂堅實,滿滿的安全感將她包圍。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重修茗穀嗎?”
他問她,聲音低如耳語。
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不想,什麼也不想,這樣就已經夠了。”
他靜了一刻,低低問,“也不想知道關於霍老夫人更多的事嗎?”
“你,叫她什麼?”艾默睜開眼睛,回頭看啟安。
啟安挑了挑眉,不認為有何不妥。
“為什麼你不叫她祖母?”
啟安啞然,看著她複雜的表情,慢慢笑了,“因為她並沒有改嫁給我的祖父,她一直被稱為霍夫人。”
“那他們……”艾默呆住,臉上神色複雜,亦驚亦怔,悲喜難分。
“他們是終生相伴的伴侶,不必有那一紙婚約的證明。”啟安慨然,“祖父尊重她的過往,也敬重你的外曾祖父,他與她至死相伴,卻要我們始終稱她為霍夫人。生前挑選墓園的時候,祖父也隻是說,希望有朝一日落葉歸根,能夠遷葬故土,卻從未表示要與霍老夫人合葬在一起。”
他看著艾默複雜的神情,緩緩說,“雖然是這樣,我的父母卻一直將霍老夫人當作親生母親對待,我們四個孩子也都在她膝下長大,與她感情深厚。祖父這麼多年來,每晚都有一個習慣,睡前一定要親手為她倒一杯熱牛奶。隻有在他最後病危的日子裏,這個習慣才改變,變成她給他端來熱好的牛奶。”
艾默心口抽痛,良久說不出話,“那她呢,她是什麼時候……”
那個字,她不忍問出口。
他卻答非所問,“艾默,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過重修茗穀的真正原因。”
她皺眉看他。
他雙手攬了她肩頭,清晰而平緩地說,“我想重修茗穀,作為送給她百歲壽誕的禮物。”
艾默一個激靈,抬起眼直勾勾望了他。
啟安看著她的眼睛,溫柔點頭,“是的,她還在世,今年已是九十九歲高齡,身體還康健……找到你的消息,今天早晨我已轉托二姐趕回美國當麵告訴她。”
“今人猶是故人,他鄉知是故鄉,千秋共此素光。”
絹繪屏風上墨痕新幹,秀致筆畫,襯著淡淡的寫意山水,千山飛鳥,正是艾默親手所繪。
淡淡燈光下,退後一步左右端詳,艾默仍覺屏風擺得擠了,或許是字寫得太小了吧……總怕哪裏不對,不是她喜歡的樣子。
她會喜歡麼。
這匆匆忙忙修飭起來的茗穀,還來不及完全恢複原貌,會是她記憶中的故園麼。
這倉倉促促按啟安的描述,布置起來的房間,會不會是她多少年心心念念難忘的樣子。
啟安說,她常提起從前房間裏有一架心愛的絹繪屏風。
啟安說,那年中秋,祖父偶然興起,題了一幅扇麵掛起來,寫的就是這句“今人猶是故人,他鄉知是故鄉,千秋共此素光”。她看了愛不釋手,隻是惋惜扇麵太小氣,說要題在屏風上,再配了畫才好看。
艾默推開窗,好讓清新晚風透些進來。
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才漸漸停了。
不經意抬頭,見雲層間隙裏悄然露出一彎清光,月亮似隱非隱,似現非現,似堪堪露出一點兒笑靨在美人臉上。沐在雨後月色下的茗穀,芳草起伏,林影搖曳,中庭噴水池中波光粼粼閃動,幹涸了多少年的這池碧水,再度映得月色清澈。
艾默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昨天傍晚發現那裏的一叢白茶花,分明三月就已開過,卻在這時節,這時間,不聲不響探出一支新結的花苞。
廢墟中沉睡已久的茗穀終於在今夜醒來,等待迎回它的主人,霍沈念卿。
算著時間,這會兒啟安應已到了機場,應該已經接著了她和父母。
這麼一想,心頭又怦怦急跳得一陣亂過一陣,連手腳都緊得沒處放。
啟安不讓她一同去機場,怕她在那裏就慌了神,她也怕惹得老人太過激動。他卻笑說,老夫人是什麼樣的人物,隻怕她是經得起的,你卻要哭得一塌糊塗……
竟被他說著了,真的,還沒有見到,就這麼想一想已覺得心髒不堪重荷。
想著就在今夜,就在眼下,她就要踏進茗穀的大門,經過白茶花夾道的石階,從一個世紀前的風雲歲月裏款款走來,走過萬裏重洋,走過塵封時光,走過撲朔迷離的傳奇,終於回到她魂縈夢係的故國家園,回到她僅存於世的骨肉身邊。
她會是什麼樣子?
已近百歲高齡的外曾祖母,素未謀麵的外曾祖母,她會是什麼樣子?
想得太入神,艾默竟未聽見汽車駛到門口的聲音。
直至大門軋軋開啟的動靜,驚得她一躍而起。
艾默飛奔下樓。
推門而出的刹那,層雲裏一輪明月現了出來。
素光清輝,灑向靜靜的茗穀,將一切都籠上影影綽綽的紗霧。
照著一枝初綻的白茶花。
照著月下園徑的盡頭,那個佇立階前的淡淡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