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的老於也是初次見麵,和往後一樣的不苟言笑,帶著一口湖南腔說,“處座平常多在這裏居住,很少回官邸,這個地方不見外客,在這裏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點頭,絕不多問一句不該問的話。
踏入掩映在林蔭盡頭的沈家花園,她見到這個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這裏不容打攪的原因――那個女子,合該是書中人物,濁世裏見了,隻疑是夢。
此後的好多年,無數次往返於這條清幽的林蔭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樣的錯覺,仿佛這條路,會帶人遠離塵囂,通向一個戰火中的桃花源。便是這樣一個桃花源,也沒躲過硝煙肆虐,八月間喪心病狂的一場大轟炸,將這裏夷為平地,屋舍園林全都變成焦黑瓦礫。
磚瓦可以重築,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遺留在桃花源的戰火之傷,永難愈合。
夫人傷愈之後再也沒有回到這裏,從此遷入江岸邊的新居,一直住到四九年。
廢棄的沈家花園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鋪植茵茵綠草,豎起一座漢白玉的小小紀念碑,以銘記在那場空襲中捐軀的空軍戰士和無辜遭難的婦孺平民。
還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當時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訊隔了那麼久才傳回,如今想來……生時各分散,死後重相聚,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家人總算可以相守了罷。
“君靜蘭!”
她一震,回過神來,又聽見身旁有人叫了聲,“073!”
“到。”她啞聲應了,帶一絲苦笑,久已習慣了獄中編號,聽見自己的名字竟沒能反應過來。
“下車!”
她躬身邁下車門,抬頭又被陽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縫起眼,看見眼前淩亂的工地。
君靜蘭怔了片刻,認出這就正是從前的沈家花園,隻是原先的紀念碑已不在了,綠茵草坪被深深挖下去,變成一個大坑。
四下都有人守著,一些人在坑底挖掘,兩部車子遠遠停在路旁。
君靜蘭被領到坑邊,有個人過來問,還認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她答,沈家花園。
那人又問,沈家花園是什麼地方?
她淡淡答,薛晉銘的私宅。
那人盯著她的臉,又問私宅是什麼人在住。
君靜蘭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們在住。
那人皺眉,“薛晉銘的老婆早就死在香港,什麼夫人住在這裏?”
君靜蘭沉默。
那人問,“是不是薛晉銘的小老婆?”
君靜蘭冷冷淡淡看他一眼,緊閉了嘴唇,不再出聲。
那人也不追究這個問題,低頭在一個本子上記錄了什麼,指她看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沒有密室暗房?”
君靜蘭搖頭否認。
“書房在什麼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側。
那人轉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記錄簿,對押解的人說,“帶她上車。”
車子跟著那人所乘的前一輛吉普,朝前開了一段,沒走多遠就在一棟樓前停下。
君靜蘭認出是以前的警衛樓,這個樓倒還在,被清理出來大概做了臨時的工作樓。
那人領她到二樓一間屋子,裏頭有兩個人正在桌前埋頭工作,一些殘破發黃的紙片攤開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著。君靜蘭朝桌上望了一眼,驀地瞧見一樣東西,似乎眼熟得緊。
那人倒還客氣,給她倒了杯水,讓她在椅子上坐下,簡略地告訴她――
沈家花園在施工修路時挖出了從前埋在廢墟裏的一些物件,其中一隻保存完好的櫃子裏,發現了殘破的文件,經辨認是薛晉銘的信件,這個發現引起當局重視,責令將沈家花園保護起來仔細發掘。由於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跡模糊,難以辨認,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晉銘字跡的秘書君靜蘭,將她帶來協助整理。
君靜蘭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經熟悉的文件,眼前卻一陣恍惚。
“那個是……”她脫口問,抬手指向那隻眼熟的鏽跡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飾,馬上封起來要上交。”那人頓了頓,仿佛想起什麼,“不過還有個本子,也是女人的東西,拿給她看一眼。”
“那個……”桌旁一人囁嚅說,“已經被拿走了。”
“誰拿了?”那人皺起眉頭,不悅嚷道,“這裏的東西怎麼能讓人亂動,不象話!誰讓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誌親自來拿的。”
“她?”
那人不說話了,火氣似乎被澆滅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應該啊,怎麼說也該先知會一聲。”他轉頭,見君靜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無聲翕動,想在念叨著什麼。他走過去,聽她好像是在重複著“章秋寒”的名字。
“你說什麼?”他詫異出聲打斷她。
她突兀地抬頭問,“她拿走了什麼?”
他瞪她一眼,“這不是你該問的。”
章秋寒。
這個名字,她不會記錯。
當年為了釋放章秋寒夫婦,夫人和長官有過一次最激烈的爭執,那次之後長官離開重慶很久不歸,再回去便是遇上了大轟炸,沈家花園被夷為平地,長官和夫人都險些在那次轟炸裏遇難。
就是這個章秋寒,是她,她還活著。
她私自拿走的東西,被夫人這樣珍重地藏在箱子裏,一定是極其要緊的,那到底是什麼,又被章秋寒帶去了哪裏――這疑慮在此後的數十年間,一直令君靜蘭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帶走的物件,成了她與舊日舊人唯一的一點聯係,總想著,要尋回來,尋回來。
被關押兩年之後,君靜蘭獲釋。
多方打聽得知,章秋寒在重慶工作過一段時間,隨後又調回北方。
君靜蘭在親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無著,不久匆匆嫁人。
因著丈夫的關係,她在他所在工廠子弟校做了臨時教師,從此在學校教書直到退休。其間君靜蘭一直在設法打聽章秋寒的去向,卻在多年後得知,章秋寒已在七五年去世。
夏日悶熱的屋子裏,老婦人低弱語聲斷斷續續,艱難地追憶舊事,說到章秋寒的去世,聲音抖得厲害,一陣急喘襲來,撫著胸口說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開口,接過老太太的話,“是的,章奶奶沒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過世,她的後事是我母親幫著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剛出生。”
輪椅上枯槁的老婦人仰起頭,嘴唇半張,不住抖索的雙手被艾默輕輕握住。
“她拿走那件東西,是為了物歸原主,交還給我的外婆。”艾默緩緩說,“那是一本日記,是我的外曾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記。”
霍沈念卿,這四個字被她用輕軟的語聲說出來,仿如一聲歎息。
君老太太直直望著她,白發蒼蒼的頭往後一仰,閉了眼,皺紋密布的眼角早已濕潤,陽光下閃閃的溝壑仿佛終被悲歡與時光填平。
“我的外婆,當年並沒有死,她活了下來,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語聲哽咽,目光移過老婦人閃閃銀發,移向她身旁的啟安,望著他說,“一直到她過世,到我母親也過世,她們都以為薛家和我的外曾祖母一起死於空難。”
君老太太張大了嘴,喉嚨裏嗬嗬有聲,艱難扭頭看向身側啟安,極力想說什麼,卻隻漲得臉色發紅。啟安俯身在她麵前,半屈了一條腿,伸出雙手將她枯瘦的手合住,連同艾默正握著她的那隻手也合在掌心裏,一字字說,“那趟飛機上,沒有他們。”
掌心下,艾默冰涼的手劇烈一抖。
一口氣息梗在胸前,艾默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像聚不起來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來?”
啟安點頭,“他們都活下來。”
那一天,十五歲的薛慧行得了肺炎,在醫院病得厲害,臨走前還必須輸完最後一瓶藥水。因而延誤了家人出發的時間,眼看趕不及最後一班飛機。薛晉銘當機立斷,冒險連夜驅車,從重慶到成都,再輾轉去昆明,最後經由昆明的軍事機場飛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數日後,他們與帶著英洛趕到的許家夫婦會合,一同遠赴台灣。
從此闊別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灣的第五年,沈念卿舊病複發,需往美國進行一次徹底的手術治療。
薛晉銘自此隱退,辭去官職,陪伴念卿去了美國,陪伴她完成手術,恢複健康。
那之後,他們就在萬裏重洋之隔的國度定居下來,在南方海濱的一座白色屋子裏相伴終老……也是在那座白屋前的草坪上,薛慧行與嚴英洛舉行了婚禮,婚後他們共育了四個子女,分別由祖父薛晉銘取名為啟恩、啟愛、啟安、啟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