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22)(1 / 3)

艾默低下頭,看著漆色已剝落的老舊木地板,耳邊聽著客廳裏風扇嗡嗡轉動的聲響,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個沈家後人前來拜訪,不知老太太願不願意見?”

那扇門後仿佛有什麼東西發出嗒的一聲,隨後歸於平靜,仍隻有電視機裏的聲音在呱噪。

女主人轉身又進了屋,這次很快就出來,對艾默搖了搖頭,帶著一絲迷惑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親說她不認得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無話可說,失落的心情跌到穀底,站起來欠了欠身,“打擾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著她下樓,一直聽著她腳步聲遠去。

小侄女在身後好奇地扯了扯她衣角,臥房裏電視機傳出廣告的聲音,節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轉身走到臥房門邊,看見床前輪椅上,瘦小蒼老的身影一動不動,頭側向窗口,仿佛睡著了。

“媽,又困了?”她走到輪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電視機遙控板,“回床上躺著去,這裏坐著容易著涼。”

輪椅上的老人毫無反應,像是沒聽見她的話。

待她俯身去扶時,卻聽見老母親幹癟的唇間低低嘟噥了一聲,“騙子。”

“什麼?”

“假的。”

“媽,你又胡說了,什麼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沒有人了”蜷縮在輪椅裏的老人驀地有些激動,幹瘦的手抖抖索索,漫無目的地揮了揮,想是要推開什麼,“她是假的,是騙子,又是來騙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麼多人來騙你,都幾十年了,誰還惦記著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老人不說話了,慢慢轉過頭去,像是凝固在窗下光影裏。

她不記得了,或者從來不曾知道。

原以為世上還有最後一人記得他們的存在,卻原來,連這位老太太也不記得了。

艾默悵然低頭,沿著幽暗的樓道,慢慢走出來。

外麵的陽光臨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鋪在腳下。

失落的心緒一直往下沉,腳步沉重得提不起來,艾默心神飄忽,沒留意一群迎麵嬉笑跑來的孩童,被瘋跑的孩子擠撞得一個踉蹌,跌倒在樓門口。

膝蓋磕破了,血流出來,尖銳痛感令艾默猛然清醒過來――為什麼君老太太在聽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後,立刻就問這兩家與薛家是什麼關係,這似乎不大合符常情,倘若真對霍沈兩家一無所知,那應該會問“什麼霍家”――可為什麼,當自己委婉表明身份之後,她卻斷然拒絕,甚至緘口不承認認得霍家的人。

耳邊隱隱的,好像有誰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默茫然晃了晃頭,心裏隻想著,老太太在隱瞞什麼,是真的不記得,還是因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後人,還是信不過她的來意……艾默捂著流血的膝蓋,扶著牆壁想要站起來,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想回頭再找老太太問個明白。

胳膊上驀地一暖。

一隻修長穩定的手從身後伸來,將她扶住,順勢接過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

原來不是錯覺。

艾默回頭,看見明亮陽光籠著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

他的微笑溫煦,鬢發烏黑,深褐色的眼睛閃動著陽光細碎的反射。

竟不意外。

看到這個不該出現的人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眼前,竟沒有一絲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會來――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無的了然,卻不知是從何而來。

冥冥裏,好似早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縱橫交錯的命運織好。

“要不要緊?”他皺眉,關切看她滲血的傷處,緊緊牽著她的手,如同還在茗穀廢宅的時候,如同這其間什麼也不曾發生。

艾默僵了一僵,怔怔問,“你一直在這裏?”

啟安看著她,沒有回答。

艾默語聲艱澀,“你一直在這裏,看我像個傻子一樣跑上跑下?”

“艾默……”啟安歎息,在這樣的境地下重逢,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咬了咬唇,想從他手裏抽出手,去被他更緊地拽住。

“跟我來。”啟安牽起她的手,不理會她的抗拒,將她緊緊拽在身旁。

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著一步步跟上樓去。

不必敲門,兩人腳步聲早已驚動了女主人。

“你……”女主人詫異莫名地看向去而複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邊的男子。

“請問這裏是君靜蘭女士家嗎?”嚴啟安謙遜有禮,語聲清晰。

女主人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他,“你是誰,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嚴啟安還未來得及回答,屋裏一個蒼老低緩的語聲已傳來,“誰找君靜蘭――”

隨著輪椅推動的軋軋聲,女主人身後,一個瘦小的銀發老婦從輪椅上轉過身來,仰起布滿皺紋的臉,深深凹陷在皺紋間的眼睛,映著鬢旁一絲不亂的銀發,混沌裏有光芒閃動。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從艾默移向啟安,凝止在他臉上。

擱在輪椅上的蒼老瘦削雙手,索索抖動起來。

啟安、艾默、連同中年婦人,每個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著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顫抖,搭在膝頭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張開幹癟的嘴唇,顫巍巍喚出一聲,“二少!”

第73章

已入秋的陽光依然明晃晃刺著眼睛,令剛從昏暗室內走來的女子有些不適應,眯起眼睛看了看高牆之上瓦藍的天空,有幾隻灰鴿子正撲棱棱飛過。

“073,這邊,上車。”

她走過去,上車時動作有些僵,膝蓋在車門磕了一下。女看守從身後好意扶了一把,她卻敏感地側起身體,上車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發扭頭看著窗外。

車子發動,拐個彎就駛上山路,將山坳處灰撲撲的大院子遠遠拋在後麵。除了若隱若現的門崗哨兵,難以看出這麼一座陳舊不起眼的院落,是關押戰犯勞動改造的臨時看守所。關押在這裏的並不是什麼要犯,一些人關進來,改造態度好,審查交代清楚,過不多久就陸續釋放了……她連一官半職也談不上,卻不指望能有這樣的運氣,但能保命就算不錯了。

然而今天似乎是個不詳的日子,一早來了人,將她單獨提出來,押上這車子,這是要往哪裏去,是做什麼,她沒有問,就算不是什麼好事,也壞不到哪裏去,無非一死。

她不怕死,隻盼死得體麵一些,好過一輩子在牢裏關到老,那才真可怕。

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遠處天際,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無雲,飛機衝上去像隻驚慌的大鷂子,斜斜晃晃躲避著地麵炮火,沒飛出去多遠,就頭一栽直衝近處山頭,快得讓人來不及驚叫,來不及看清楚,濃煙火球就騰起來,熏紅了半天雲。

就一刹那,完了,什麼都完了。

任是誰都躲不過的劫數,任是誰也逃不了的灰飛煙滅。

時隔年餘,想起來,胸口那裏還是悶悶的痛,像鈍了的錐子一下下戮著。

不知該算幸或是不幸,她本該趕上那趟飛機,卻因寡嫂和侄子還滯留在家,隻得不顧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誤了時間,再帶著嫂嫂、侄子趕至機場,已陷入潮水般湧至的逃難人群。三人舉步維艱,再也進入不了混亂失控的軍用機場,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們登機離去,又眼睜睜看著飛機失事墜毀……一家子人,處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飛機上。

隨後她輾轉避往鄉下,卻在半路被逮捕。

曾為薛晉銘的私人秘書,這一層特殊身份,令她受到與眾不同的重視――隔離監禁,嚴密審查,巨細靡遺地交代,翻來覆去審到如今,他們始終不肯接受一個事實――她這個私人秘書和機要秘書根本不能比,她隻不過為長官料理日常瑣事,遠遠不夠資格接觸機密要件,對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

汽車駛入城區,駛過曾經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盡是紅色的海洋,紅的旗幟、紅的標語、紅的條幅……火一樣撲入眼裏,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盤旋,漸漸駛上半山。

她認出了這個方向,約莫明白是要帶她去往何處。

擱在膝蓋上的雙手一動不動,汗水滲出,在衣料上浸出濕的印子。

昔日林蔭猶在,道旁卻已挖掘得麵目全非,半壁山體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條新的筆直大道將要從這裏通過,工地上的勞作正熱火朝天,廣播裏飄送出激昂歡快的歌曲,節拍合著汽車到碎石路上的顛簸,恍惚裏,令她記起第一次被領到這裏來的情景。

也是一輛車子,漆著不同的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