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21)(1 / 3)

“她是怎麼找來這裏的?”蘇從遠向負責接待的老趙追問究竟,老趙想了想道,“說是先找到團部,知道那女犯已經押走,才又找來這裏。調了案卷給她看,她立刻就要趕到南莊去。我說十好幾裏呢,晚上怕是趕不回,她也不聽……我尋思著你也在南莊,出不了差錯,沒想到她剛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錯過了。”

看蘇從遠臉色略沉,老趙有些不安,壓低聲音問,“該不會有啥問題吧,我看她也是上麵來的,首長特別打了招呼,來頭不小的樣子……”

“沒事,我隨便問問。”蘇從遠笑了笑,以打消老趙的顧慮,想從他口中再問些關於那位章同誌的情況。老趙卻哧哧吭吭說不上來,反倒問他,那沈雨林是個什麼來頭,怎麼會驚動上麵的人。

這話問到了蘇從遠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問。

若說之前對沈雨林的話還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測,卻已隱隱有種被證實的預感。

從老趙的話中聽出蹊蹺,那位章同誌先到了團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轉而尋到師部來,可見她是循著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來的。沈雨林隻是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獄,又鬧出自殺的事,誰會特別留心到她的存在?

蘇從遠越想越迷惑,臨到睡前還在琢磨老趙的話,琢磨那姓章的人究竟是什麼來頭,會不會節外生枝再出什麼問題……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來覆去的一個問題。

熄了燈,閉了眼,黑暗中卻仿佛有雙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過,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餘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強的女子在蒙塵發黴的牢獄裏,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態對他說――

“我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點玷汙,我寧可一死,也不會叫你們把誣陷我的罪名栽贓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諱,你也不配聽。”

是什麼讓她在幽暗的牢獄裏也閃閃發光,是那個讓她寧死也不肯玷汙的姓氏,還是流在她血管裏炙熱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說服自己去反駁,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話,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著多少隱秘,究竟是怎樣的身份來曆?

蘇從遠霍然坐起,在黑暗裏怔怔盯著門口,有一種奪門而出的衝動,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貓爪子撓著似的,有無數的疑問盤桓不去,更想插翅趕到十餘裏外,將那伶仃女子好好地護起來,不讓她瑟縮於破絮冷炕,不讓她夜半再唱那悲愴的《滿江紅》,不讓任何來意叵測之人傷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爭一個公平來還她。

門外遠遠的不知是哪裏傳來一兩聲野犬低嗥,午夜聽來倍覺淒涼。

這聲音合著窗外風聲,涼颼颼鑽進耳朵,像幾滴涼水澆下來。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麼,蘇從遠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邊掬起冷水澆臉。

一時間神智清明了些,心裏又想,明日會議完了再趕去南莊也不遲。那姓章的這麼晚才動身,到南莊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問過沈雨林的話,再看是什麼情形也好。

然而蘇從遠沒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當他次日上午匆匆趕到南莊,赫然發現,那間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裏,姓章的那人,將沈雨林當做重要犯人連夜帶走,去向無人得知。

蘇從遠焦急之下,一口氣追出去兩個莊子的路程,卻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趕回去向上級報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饋是停止調查,不必再過問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結――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這樣大的神通,將一個大活人說帶走就帶走,連同案子也一並抹掉。

老趙知道了此事,蹊蹺之餘回過味來,也勸他別再多事,隻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遲了,若他從未見過那個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蘇從遠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卻那樣一個午後與那樣一個夜晚。

他僅僅與她見過兩次,就在那光線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樣,如同他清清楚楚看過她。

大半個月過去了,被帶走的沈雨林和那個姓章的人,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蘇從遠沮喪之餘想起沈雨林留下來作為物證的大衣,再要去找,卻得知案件已撤銷,大衣作為無主之物,早已退回團部去了。

當蘇從遠再找到團部時,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驚――團部的人竟然告知他,沈雨林已自殺死了,大衣和其他幾樣遺物已叫她在衛生隊時結識的夥伴領了回去。

這顯然是將沈雨林與另一個自殺在獄中的女犯混淆了。

蘇從遠想要糾正此事,那邊的人卻根本不理會他的解釋,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連骨灰都存了,從此死無對證,總之世上是再沒有一個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這時候,蘇從遠再傻也明白了。

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徹底抹去沈雨林存在過的痕跡,不但帶走了人,銷毀了案底,還趁機將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個女犯的名義“殺死”了她,並以活靈活現的骨灰、遺物為證,要扮一個沈雨林銷聲匿跡的假相來騙人。

那人想騙誰?

那人在遮掩什麼?

那人如此神通廣大又是什麼來頭?

那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唯一的答案隻能在沈雨林的身上。

可是這個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後,還有機會相見麼。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與火中煎熬。

在無休止的戰爭與動蕩中,在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個女人的生死去向隻是彙入無數弱小者命運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許再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經存在過。

然而他會。

認死理的蘇從遠一直都記得,記得她在黑暗裏唱起《滿江紅》的淒愴,記得自己暗自許諾還她以清白。他不單記得,還在往後漫長的三年裏隨部輾轉作戰,每到一個村莊一個駐地,都不忘打聽那樣一個女人是否出現過。

那些起初笑話他的人,如老趙,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他的古怪。

他們說,找不到的,大海撈針你到哪裏去找。

蘇從遠也覺得找不到了,一麵之緣到哪裏去找。

隻是總要問問看看,總想著或許與萬一,不然便像少了什麼,欠了什麼。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習慣,或是叫念想罷。

四二年、四三年、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煙炮火裏翻過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戰爭步步進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數就快要盡了。

這場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國人的苦難也該到盡頭了。

第72章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照見淩亂攤放在床頭的記事簿、地圖、稿紙和發黃的舊日記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衝了涼,洗過頭發,素淨著一張臉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門。目光落在記事簿打開的頁麵,潦草記下的七個地址,已經劃掉了五個。

循著看門人蔡伯所說的線索一路找去,那位君老太的女兒早已搬離了舊居,沒有人知道她們一家新的地址,隻有熱心的鄰居提供的一個大致區域。君老太的女兒嫁給了姓馮的人家,艾默費盡周折,借口尋親,求助於民警,終於在戶籍民警的協助下查到那一帶共有七戶姓馮的人家。艾默逐一尋址找去,從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裏走街串巷,卻遭遇接連的失望。

前麵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隻剩下今天要去拜訪的最後兩家了。

艾默收起記事簿,將泛黃的舊日記本小心翼翼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層。

追上清晨擁擠的公交車,艾默抓在吊環,混雜在陌生的人群中,隨公車搖搖晃晃穿行在這個錯落起伏的山地城市,從車窗望出去,見到遠處山巒的線條與高樓建築群間隱約的江流。

霧氣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陽光從雲層透出,令或靜或動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黃色的玻璃紙下麵,仿佛車流人叢川行不息的喧嘩也被這層玻璃紙隔絕開。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經過一處路口,聽見售票員提醒乘客,“前麵到站解放碑,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準備。”

解放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