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21)(2 / 3)

艾默一怔,抬眼望向車窗外,隻見繁忙的馬路上人頭攢動,車輛川流,並沒有看見什麼碑刻……但那三個字鑽入耳中,卻無比熟悉,仿佛早已聽聞過無數回,甚至親見過無數回。

那是字裏行間一次次曾見的記憶。

“――我再一次回到這熟悉的城市,經過麵目全非的街市,看見從前常與同學相約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建新的立碑。他們說那是人民解放紀念碑,可我分明記得,在我離開的時候它還叫做抗戰勝利紀功碑,那時它還沒有竣工,現在它已改頭換麵。他們說勝利屬於人民,功勳屬於人民,我們是被人民選擇的勝利者……可是,媽媽,無論我以什麼樣的麵目歸來,榮耀或是恥辱,勝利或是失敗,永遠都無法再讓你們看到了。”

留在殘破信紙上的字體,墨跡泅暈,模糊的文字卻烙印在記憶深處。

當自己讀過這些文字的時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當媽媽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也已是外婆辭世前的最後一刻。

誰也沒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鑠的外婆,年過花甲還能彈琴歌唱的外婆,卻在偶然一次摔倒家中後,因腦溢血陷入昏迷。媽媽趕去醫院隻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在短暫的回光返照之際,外婆醒了過來,留下最後囑托的給媽媽……可起初,媽媽以為那是隻她神智不清的胡話,根本不曾想到那毫無來由的一句話,竟成了外婆最後也未能完成的心願。

外婆隱瞞了半輩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後再也無人知曉的秘密,連對她自己獨生女兒也從來提起――她或許是還在等待合適的時機,還不願早早將這秘密告知後代,可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得那樣匆忙,再也來不及說一個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話。

收拾外婆遺物時,竟沒人發現她藏得那樣隱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後,老屋子即將拆遷,媽媽回去收拾舊物,才收存著自己童年舊衣物的箱子底部發現了那隻鎖已鏽蝕的盒子――裏麵是一個厚厚的舊日記本,連同十幾封從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黃,其中幾封還留有邊緣燒焦的痕跡。

媽媽用了一整夜將日記和所有信件讀完,終於明白了外婆臨終前那句話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開了……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外婆說,她要回家。

當時媽媽並不明白,隻以為是外婆彌留之際的胡話,或許她是想從醫院回家,或許是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想起了闊別多年的家人……媽媽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過世很早,許多年來隻有外公與她相依為命,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戚朋友,被媽媽問起家裏先輩的事,外婆向來隻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時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墓園,化為一?黃土,直至此時媽媽終於從殘存的信件裏明白了外婆臨終前那句話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開滿白茶花的,留下她與父母晏晏歡笑的“茗穀”。

循著日記中的線索,媽媽找到了千裏之外的故園。

廢宅裏荒草過腰,野藤蔓延,殘垣斷壁間高已過人的兩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開。

那一年,艾默十一歲,對這一切依然毫無所知。

五歲前的記憶懵然一片混沌,關於外婆的音容笑語,如同那些零散泛黃的信,大半已遺失或燒毀,不複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終於離婚,艾默被送到封閉式寄宿中學,與常年為工作奔波在外的媽媽一兩個月才能見上一麵。

自幼在充滿爭吵的家庭中長大的艾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齡,對父母失敗的婚姻心存陰影,與家人的隔閡愈久愈深。母女二人從未坐下來嚐試過溝通,感情日漸疏離;父親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儼然與路人無異。

年少的艾默習慣了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以為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沒有父母,一個人也要過下去――不料這個念頭,卻在五年後成真。

當艾默在學校突然接到電話,趕到醫院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看見她靜靜躺在一堆管子和儀器之中,虛弱地朝自己微笑。

還不到四十歲的母親,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的生命的盡頭。

命運一貫慳吝,並在慳吝之餘故意留給人一線仁慈,在帶走母親之前,留給了艾默兩個月的時間朝夕陪伴在她身邊――準確說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媽媽說她已經很幸運,還有時間彌補虧欠女兒的親情,還來得及向女兒說出埋藏多時的秘密,和這些年來一點一滴尋覓來的線索。

外婆和她自己再也無法實現的心願,隻能留給艾默去繼續追尋了。

媽媽在病床上,親口講述了來自外曾祖母的日記本裏,那一段衣香鬢影的塵封往事,以及記載在外婆信件裏的支離破碎的延續……那是外婆幾十年前便開始寫給她的母親,卻從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書。

“最早一封信寫於一九四二年,最後一封信寫於一九四九年,間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裏她曾請求你的外曾祖母原諒她不願在那個時候回家,她說她已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沒有洗雪恥辱之前,無顏踏進家門,無顏再做霍家的女兒……她要親上戰場殺敵,以日本人的鮮血清洗自己蒙受的恥辱,為死去的親人朋友複仇。”

母親含淚複述外婆信中的話。

“可是到了最後一封,她已經得知你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親再也收不到這些信了……可她還是寫下了最後一封,把所有不能說的話,也許是後半輩子再沒機會說出的話,全都在信裏,說給已經辭世的母親聽……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寫過一封信了。”

外婆留下的這些信,連同外曾祖母的一本日記,母親翻來覆去已不知讀過多少遍,卻有一個疑問始終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慶,那時你外曾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們最終也沒能見上一麵……可是,她手裏又怎麼會有外曾祖母這本日記?難得是當年離家就帶走的,還是說,她們回來又見過?不……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後的信裏提到,他們騙了她,答應幫她寄給外曾祖母的信,從來就沒有寄過,連最初寫給家裏報平安的信,也被他們銷毀了。”

車子一個搖晃,在轉彎處減速,艾默沒站穩,幾乎撞在旁邊乘客身上。身側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回過神來,應了聲謝,看見身側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濕晨霧纏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得早,隻從照片上見過他模糊的麵貌,在那些泛黃的舊照片上,年輕的外公笑起來也是這樣和善溫厚。雖然他並不怎麼英俊,卻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有濃密英氣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軍裝,無論年輕時還是暮年時,都像她身後篤穩堅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樣的家庭,見過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樣的人中龍鳳,見過那樣一段繾綣刻骨的傳奇,到她自己的姻緣,卻是甘於尋常,平淡無奇――

“媽媽,你想不到罷,我終於把自己嫁了,嫁給一個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頂好看,不怎麼會說話,不懂得風花雪月,有時還挺傻氣,更沒甚麼權勢地位……若是從前,我也萬萬想不到會嫁給這樣一個人。可是現在我覺得,這麼一個人也挺好,至少他會陪我走很遠的路去看油菜花,會打熱水幫我洗手,會煮一鍋糊爛的小米粥給我吃……不知為甚麼,看著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看他穿著軍裝的時候。唉,我真傻,他怎麼能夠跟爸爸比,隻不過有一點還是像的,爸爸心誌堅毅,蘇從遠這個人,若認定一樁事,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媽媽,你別笑話,我悄悄告訴你,他便是這樣找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才終於將我找到的……總之,他是一個好人,等你看見他的時候,隻希望別太嫌棄。從前你說我嬌縱,不懂珍惜旁人的好,這話直到彥飛走了之後我才明白,隻是已經遲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對彥飛的思念,又再錯過了Ralph……那時我不願意承認,可我是喜歡過他的,媽媽,你是一早看出來了吧,在聖誕舞會的時候你便不許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個紳士,是我永遠的紳士,他的好,我再也報償不了,有的人錯過一時便隻得抱憾一世。媽媽,你卻比我幸運,真的,不要怪我又說這個話,其實你也是一樣的。我失去了彥飛和Ralph,現在再不想錯過蘇從遠,或許他是我這輩子可以遇到的最後一個好人。我終於還是害怕了孤獨,媽媽,難道你不怕麼,難道薛叔叔他不怕麼?我,你們,每個人都已孤單得太久了。真希望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勝利的那一天,我們就和四蓮嫂嫂一起回來,全家人團聚,那時候媽媽你一定已經原諒我了,爸爸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罷。真希望這一天可以快些到來,我真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回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