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21)(3 / 3)

車窗外晨風吹到臉上,吹得眼睛酸澀。

艾默轉過臉,不讓澀意在眼眶裏蔓延。

外婆寫下這一段的時候,還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剛剛與外公在前線舉行簡陋的婚禮,滿懷喜悅盼著抗戰勝利了回返重慶與外曾祖母團聚……卻不知道,另一場手足相殘,骨肉分離的悲劇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戰場上的硝煙還未散盡,內戰的槍聲已打響――從那一天起,她和蘇從遠、,章秋寒和趙任誌,母親和薛叔叔,就將被一道鴻溝從此隔絕在水火不容的兩端。

當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離開蘇區的時候,她卻選擇了留下。

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間的決定,將此後數十年命運徹底扭轉。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那是抗戰最慘烈的時期,每一天都有無數中國軍民為家為國殉難,許多原本在大後方安然求學的年輕學子毅然投筆從戎。心懷國仇家恨,難釋親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願以慘淡麵目回到重慶,決然請求章秋寒讓她留在蘇區,給她機會投身殺敵。

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請求,帶她遠離是非,為她抹掉身份痕跡,換了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諧音,從此叫她“何玲”。

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隻有章秋寒和她丈夫趙任誌,以及後來的蘇從遠。

趙任誌和章秋寒夫婦一直暗中保護何玲的安全和她身世的秘密,並由趙任誌設法,冒著極大風險,將何玲的家信通過地下聯絡員傳遞回重慶,向霍沈念卿報平安。趙任誌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聯絡員的身份,書信可以設法傳遞出去,卻無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行蹤所在。

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婦為保護自己所承擔的巨大風險,自第一封報平安的家書送出之後,再也沒要求他們為她傳信,此後所有書信都未寄出,隻小心妥善地藏起來,成為艱苦孤寂歲月裏唯一的慰藉,盼望勝利之日再回家與母親團聚。

內戰的爆發,截斷了何玲的回家之路。

日本人侵占的時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鎖和戰火,從日占區來得蘇區;然而當她不再隻是一個人,身後有了新婚丈夫蘇從遠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婦,他們的安危比橫亙在眼前的戰火鴻溝更難跨越――此時的何玲已是一個團級軍官的妻子,若在那時逃離蘇區,蘇從遠也將為她背上通敵罪名,對於一直為她守護秘密的章秋寒夫婦更是莫大災難。

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

歸家團聚的希望,從一九四五年春天一九四九年春天,從盼望抗戰勝利,到盼望內戰勝利,何玲隻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待戰爭能夠結束的那一天。

在內戰中徹底斷絕的聯絡,令她的信,再也沒機會寄出。唯有從斷斷續續打聽到的敵方情報裏,得知一些關於薛晉銘的消息,算是間接知道母親還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慶解放,薛晉銘等官員搭乘飛機逃離時墜毀的消息傳來,據悉連同隨行家屬,機上人員全部遇難。

趕回重慶的何玲,甚至連母親遺骨也無處找尋。

尋到舊居處,也已是麵目全非,變成一地狼藉廢墟。

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時才愧悔地告訴她一個謊言的真相。

――那封寄給母親報平安的信,並沒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兒下落,會不惜代價把何玲找到帶走,就像當年以血淋淋的代價阻攔霍子謙的離去。

章秋寒不願再冒一次死亡的風險,不敢信任幾乎槍決了趙任誌的薛晉銘,害怕因那封信引來薛晉銘的追查,連累整個地下聯絡係統遭遇毀滅性的打擊。因此她私自銷毀了信件,給了何玲一個可以安心的謊言。

這對何玲而言,意味著,母親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帶著遺憾而去。

“我無法原諒這個謊言,無法原諒她,可是媽媽……我最最無法原諒的,是自己。”

這是外婆寫給外曾祖母最後一封信上的最後一句話。

到了站,艾默循著地址一路找去,穿過黃桷樹夾道的大街,拐進一條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陽光從兩側高低樓房空隙間照進,時而追逐腳下,時而藏入陰影。這是一個半新不舊的住區,新建的安居樓和待拆遷的平屋混雜在一起,路旁商店這個時間大多還沒開門,隻有早點鋪子門口熱騰騰擺著新出籠的點心,坐滿忙碌的食客。

艾默數著門牌號數,駐足在一座六層樓房門口。

應該就是這裏了。

樓房沒有電梯,一層層狹窄的樓道爬上去,到頂樓便聽見鏘鏘啷啷的鍋碗瓢盆聲,混雜著電視機裏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麼的戲曲和女人嗬斥孩子的聲音。

那戶人家的房門敞開著,有個小女孩正逗玩一隻栓在門口的小狗,屋裏飄出豆漿和鮮肉包的香味,一個女人在大聲說,“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來吃早飯,趕緊吃完你該去上學了!”

小女孩抬起頭來,看見艾默,停下和小狗的嬉鬧。

“請問這裏是君老師家嗎?”艾默仔細看了看門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回答,“姑婆在看電視,你是誰?”

卻聽廚房裏女人語聲隨著踢踏拖鞋聲來到門口,“丁丁,你和誰說話?”

係圍裙的中年婦人匆匆走出來,看見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頭,扭頭躲回屋子裏去。

“你是?”臉龐紅潤的中年主婦一麵打量艾默,一麵在圍裙上胡亂擦幹雙手,對陌生人的來訪顯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紹,簡單說明了來意,稱自己是為編撰資料,特地來拜訪君老太太,詢問有關薛家老宅的事。

聽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婦一愣,仔細看了看她,“你專門來找她打聽這個事?”艾默沒有忽略她表情的變化,點了點頭,並不多說什麼。

“哎。”中年主婦歎口氣,回頭朝屋裏那扇虛掩的臥室門看了一眼,低聲說,“我母親年歲大了,腦子不清醒,脾氣也不好,不大記得起以前的事了。你要是早幾年來問,她還能跟你說說,打從去年年初中風住院,她就不大愛理人了,說話也顛三倒四,動不動就發脾氣,你要早幾年來就好了……”

女主人將艾默讓進屋,一麵張羅茶水,一麵絮絮叨叨,“那會兒她就巴不得有人能聽她說說以前的事,可那會兒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沒人有空聽她說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她天天都念叨,還琢磨著自己想寫點東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現在想再聽她說點什麼,也聽不著了。”

艾默一聲不響地聽著,目光投向那間房門虛掩,電視音量開得很大的臥室。

女主人走進去,仿佛在勸說老太太出來見客人,等了半天,卻又無可奈何地出來,朝艾默擺了擺手,“她不願意出來,話也不肯多說一句,沒辦法。”

艾默看著那脫漆半掩的房門,遲疑了一刻,輕聲說,“麻煩你問一問老太太,問她還記不記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問她,“你不是來問薛家的嗎?”

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記得,我就不打擾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地進了臥室,低低的語聲傳來,隻聽她一個人說話,並不見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門邊,偷聽了一會兒裏麵大人說話,回頭衝沙發上的艾默扮鬼臉。

裏麵隱隱傳來一聲沉濁的咳嗽,有個蒼老的聲音終於說了一句什麼。

艾默心裏怦怦的,找了這麼多年,尋了千裏萬裏,總算有一個見證過他們的故人,此刻就隔著薄薄一扇門板,就在眼前咫尺之間。

臥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女主人。

她側身擋住艾默的視線,語聲有些不自然地問,“你說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麼關係?”艾默愣住,不知該怎麼回答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卻又無法回答的問題,心中驟然湧上的失望如陰雲遮蔽晴空,“這話是老太太問的?”

女主人點了點頭。

門後悄無聲息,虛掩的門口仿佛有雙目光在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