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優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裏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裏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曆。”她的發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麵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裏來過,這裏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隻是癡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幹,冷汗已滾滾而落。
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躥出窗戶。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輕輕歎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麼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裏?”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02
隻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吐出的隻不過是心裏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確有病。
對他來說,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裏,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麵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隻看見了她的腳。
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裏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條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紮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她在歎息,歎息著彎下腰。
他聽見了她的歎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仿佛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隻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閉上眼,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隻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麵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隻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還在,就在裏麵的屋子裏!”
“我進去,你等著。”
她就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複原了。”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風從窗外吹進來,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裏麵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的人走了沒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後麵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聽見了他的歎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他終於開口:“什麼事?”
“這七天內你絕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
“什麼人?”
“絕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
“為什麼要坐車?”
“因為我隻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麵具。”
她戴的是個彌勒佛麵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裏,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麵具後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歎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
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麼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凶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隻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隻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畔,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仿佛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唯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明月心在心裏歎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傅紅雪不問,隻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麵。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裏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隻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