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紅雪已走到窗口,停下來,她們說的話,他好像連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真的連一個字都沒聽見。
因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問:“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擺在矮幾上的那柄刀。
傅紅雪道:“這就是天王斬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時斬鬼,有時殺人,隻要刀一出鞘,無論是人是鬼,都必將死在刀下。”
傅紅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驚訝之色:“很好?”
傅紅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的人已在刀下,這難道還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確很好。”
傅紅雪道:“隻可惜我還沒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間的事,我不急,你急什麼?”
傅紅雪閉了嘴。
刀柄上纏著紫綢,就像是血已凝結時那種顏色。
苗天王的手輕撫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著我拔刀?”
傅紅雪點點頭。
苗天王道:“江湖傳言,都說你的刀是柄天下無雙的快刀!”
傅紅雪不否認。
苗天王道:“你為什麼不先拔刀?”
傅紅雪道:“因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隻怕就永遠無機會出鞘了。
這句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顯。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滾下了胡床。
他站著時身高九尺開外,腰粗不可抱,更顯得威風凜凜。
也隻有他這樣的人,才配用這樣的刀。
傅紅雪站在他麵前,就好像雄獅麵前一條黑色豹子。
雄獅雖然威風可怕,豹子卻絕不退縮。
苗天王笑聲不絕,道:“你一定要讓我先拔刀?”
傅紅雪點點頭。
苗天王道:“你不後悔?”
傅紅雪冷笑。
就在這時,一道厲電般的刀光,已淩空向他急衝了下來!
苗天王的手還握著刀柄,刀鋒還留在那鑲滿珠玉的皮鞘裏。他沒有拔刀!刀光是從傅紅雪身後飛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靂閃電。傅紅雪已全神貫注在麵前這個巨人身上,怎麼想得到刀光竟會從身後劈下。
窗下輕歌的女人,歌聲雖仍未停,卻已悄悄地閉上眼睛。
她看過這一閃刀光的威力--刀光過處,血肉橫飛。
她已看過太多次,已不忍再看!她顯然並不是真的喜歡看殺人。
可是這一閃刀光劈下時,並沒有橫飛血肉。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飛出,恰巧從刀光邊緣掠過,他的刀也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後掠出。
他已算準了部位,這一刀削出,正在後麵拿刀的這個人下腹雙膝之間,他的計算從未錯誤。他的刀從來沒有失手過!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沒有看見血,隻聽見“哧”一聲響,那不是骨頭斬斷的聲音,卻像是竹木拗斷聲。
九尺長的天王斬鬼刀一刀斬空,刀尖點地,驚虹般飛了出去,驚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條短小的人影,帶著淒厲的笑聲飛入桑林!
笑聲和人影都不見了,地上卻多了兩截被削斷了的木棍。
--難道這就是那個人的兩條腿?
--難道那個人是踩著高蹺來的?
傅紅雪轉過身,刀已入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剛才的威風和神氣已全都不見了,這不敗的戰神,難道竟隻不過是個紙紮的傀儡?
傅紅雪盯著他,道:“那個人是誰?”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紅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隻不過是他的傀儡,擺出來做樣子給別人看的傀儡,就像是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綴滿珠玉的華麗刀鞘中,裝著的竟是把塗著銀粉的木刀,這實在是件很荒謬的事,隻有瘋了才會做出這種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巨人垂下頭。
捧著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聲忽然停頓,大聲道:“他們不敢告訴你,我告訴你。”
她的歌聲清悅優美,可是,現在說話的聲音卻已因悲憤而嘶啞:“他根本不是個男人,卻拚命幻想自己是個能同時讓四個老婆滿足的大丈夫,他隻有三尺八寸,卻拚命幻想自己是個天神般的巨人,他做這種事,隻因為他根本就是瘋子。”
捧著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罵得好,罵得好極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臉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為什麼不索性讓這個姓傅的看看,我們那偉大的丈夫是怎麼滿足我們的?”
脫靴的女人忽然撕開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處都是鞭笞的痕跡。
“他就是這麼滿足我們的!”她的笑比哭更淒涼,“我一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我簡直滿足得要命。”
傅紅雪默默地轉過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聽。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戴著茉莉花的女孩子,她們都是一樣的,一樣被摧殘,被蹂躪。
在男人們的眼中,她們都是不要臉的女人。
--她們不要臉,是不是隻因為她們在忍受著男人的蹂躪?
--無論多瘋狂的蹂躪,都不能不忍受,因為她們根本不能反抗,也無處逃避,這難道就是不要臉?就是無恥?
女人們在呼喊:“你為什麼不救救我們?為什麼不帶我們走?”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並不是不想救她們,可是他完全無能為力,她們的問題,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解決的。
--這世上隻要有那些“很要臉”的男人存在,就一定會有她們這些“不要臉”的女人。
這才是根本的問題,這問題才是永遠無法解決的。
傅紅雪沒有回頭,隻因為他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他知道唯一解救她們的法子,並不是帶她們走,隻有殺了苗天王,她們才能真正得到解脫。
地上有新近斷落的枝葉,是被刀鋒削斷的,是天王斬鬼刀的刀鋒。
他沿著這些痕跡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許早已走遠了,他追的並不是苗天王這個人,而是一個目標。他知道自己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不會放棄這個目標的!
現在他已明白,燕南飛為什麼一定要殺公子羽。
他們要殺的並不是某一個人,而是這個人所代表的那種罪惡和暴力。
穿過桑林,走出後院,一個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礫間,看著他癡癡地笑。
“連千年的古刹都已倒塌了,你為什麼還沒有死?你還等什麼?”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裏卻拈著朵剛開放的鮮花。
一朵新鮮純潔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黃花。
--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