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地更黑暗,這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入燈火中。
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幾乎就像傅紅雪一樣,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憂鬱。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知道他要殺你,你還要來?”
這人道:“我非來不可。”
大漢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我也要殺他。”
大漢道:“也非殺不可?”
這人點點頭,道:“每個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幾件他不願做的事,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大漢看著他,又看看傅紅雪,顯得既驚訝,又迷惑,這種事本就是他這種人永遠不會懂的。可是他已感覺到一股殺氣,這小小麵攤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殺人的刑場,甚至比刑場上的殺氣更強烈,更可怕。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目光轉向傅紅雪,眼色更憂鬱。
無情的人本不該有這種憂鬱。
蕭四無本是個無情的人。
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來的。”
傅紅雪依舊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連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種磐石般的穩定,可是他手裏仍然握著刀,他的刀並沒有變。
蕭四無看著他的刀,道:“我相信遲早總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紅雪早已說過:“我等著你。”
蕭四無道:“我本來也想等到那一天再來找你。”
傅紅雪忽然道:“那麼你現在就不該來的。”
蕭四無道:“可是我已來了。”
傅紅雪道:“明知不該來,為什麼要來?”
蕭四無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滿譏誚:“你難道沒有做過明知不該做的事?”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做過。
--有些事你明知不該做,卻偏偏非要去做不可,連自己都無法控製自己。
--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另外還有些不該做的事你去做了,卻隻不過因為被環境所逼,連逃避都無法逃避。
蕭四無道:“我已找過你三次,我都要殺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紅雪再次沉默。
蕭四無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殺我。”
傅紅雪忽又問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殺你?”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很久未遇對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紅雪承認。
縱橫無敵,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麼愉快的事,一個人到了沒有對手時,甚至比沒有朋友更寂寞。
蕭四無道:“可是我知道現在你已不會再等了,這一次你一定會殺了我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無法控製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來就像是個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卻還是充滿譏誚:“因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個傅紅雪了。”
--現在你已隻不過是個劊子手。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的刀已飛出去,迅速,準確,致命!
他雖然明知這一刀必定會被傅紅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時,仍然使出全力。
因為他“誠”,至少對他的刀“誠”。
這“誠”字的意義,就是一種敬業的精確,鍥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絕望時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絕不放棄最後一分努力。
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無論誰隻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做什麼事都必定會成功的。隻可惜他已不再有機會了,因為他走的是條不該走的路。
因為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頭顱落地。
鮮血霧一般彌漫在昏黃的燈光下。
燈光紅了,人的臉卻青了。
那大漢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凍結,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也用刀,他也殺人,可是現在他看見了傅紅雪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殺過人。
燈光又昏黃!
他抬起頭忽然發覺傅紅雪已不在燈光下。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來的確可以不殺他,為什麼還是殺了他?”
傅紅雪看著手裏的刀,忽然明白蕭四無為什麼要來了!
--因為他知道傅紅雪已無法控製自己,他認為他已有擊敗傅紅雪的機會。
--他急著要試試,所以他已沒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畢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畢竟還很年輕。
傅紅雪的判斷並沒有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錯。
錯的是誰?
不管錯的是誰,他心裏的壓力和負擔都已無法減輕,因為他殺的人本是他以前絕不會殺的。
“難道我真的已無法控製自己?”
“難道我真的已變成了個劊子手?”
“難道我遲早也總有一天會發瘋?”
03
寬大的桌上一塵不染,寬大的屋子裏也沒有一點聲音,因為公子羽正在沉思。
“蕭四無已去了?”剛才他在問。
“是。”
“你們用什麼法子要他去的?”
“我們讓他以為自己有了殺傅紅雪的機會。”
“結果呢?”
“結果傅紅雪殺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現在公子羽沉思著,思索的對象當然是傅紅雪,也隻有傅紅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紅雪外,現在幾乎已全無任何人能引起他的興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風中默默流動,他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在殺人,還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經快完了。”
他又問:“你知不知他為什麼快完了?”
他看著的並不是在他麵前的顧棋,而是站在他後麵的一個人。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人,因為他實在太沉默,太安靜,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沒有人會去注意一個影子的,可是公子羽這句話並不是在問顧棋,而是在問他。
難道顧棋不能解釋的事,他反而能解釋?難道他知道得比顧棋還多?
“一個人若是到了已經快完了的時候,一定會有缺口露出來。”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潰時的那種缺口。”他用的詞句雖奇特,卻精簡正確。
“傅紅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問。
“他本不想殺蕭四無,他已放過蕭四無三次,這次卻已無法控製自己。”
“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給他去殺?”
“還可以再送一個。”
“誰?”
“他自己。”
影子用的詞句更奇特:“天下本就隻有他自己能殺傅紅雪,也隻有傅紅雪能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