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師與琴童(2 / 3)

04

什麼事比殺人更殘酷?

逼人自殺比殺人更殘酷,因為,其間經曆的過程更長,更痛苦。

長夜,長得可怕。

長夜已將盡。

傅紅雪停下來,看著乳白色的晨霧在竹籬花樹間升起。

這漫長的一夜,他總算熬了過去。他還能熬多久?

疲倦,饑渴,頭疼如裂,嘴唇也幹得發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麼地方?更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竹籬?誰家的花樹?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這裏停下來,隻不過因為這裏有琴聲。

空靈的琴聲,就仿佛是和晨霧同時從虛無縹緲間散出來的。

他並不想在這裏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停了下來。

縹緲的琴聲,又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他沒有親人,可是他聽見這琴聲,心靈立刻就起了種奇妙的感應,然後他整個人都似已與琴聲融為一體,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

自從他殺了倪家兄妹後,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完全鬆弛。

突聽“錚”的一響,琴聲斷絕,小園中卻傳出了人聲:“想不到門外竟有知音,為何不進來小坐?”

傅紅雪想都沒有想,就推開柴扉,走了進去。

小園中花樹扶疏,有精舍三五,一個白發蒼蒼的布衣老人,已在長揖迎賓。

傅紅雪居然以長揖答禮,道:“不速之客,怎敢勞動老丈親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貴客易得,知音難求,若不親自相迎,豈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學琴?”

傅紅雪道:“是。”

老人道:“請。”

雅室中高榻低幾,幾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來至少已是千載以上的古物,琴尾卻被燒焦了一處。

傅紅雪動容道:“莫非這就是古老相傳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閣下好眼力。”

傅紅雪道:“那麼老丈就是鍾大師?”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鍾。”

傅紅雪再次長揖。這是他第一次對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他天下無雙的琴藝;高尚獨特的藝術,高尚獨立的人格,都同樣應該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塵不染,鍾大師脫履上榻,盤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紅雪沒有坐。他身上的汙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滌。

鍾大師道:“老朽這鬥室中雖然隻有一琴一幾,能進來的人卻不多。”

他凝視著傅紅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請你進來?”

傅紅雪搖頭。

鍾大師道:“因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雖不整,一心卻如明鏡,你自己又何必自慚形穢?”

傅紅雪也坐下。

鍾大師微笑,手撫琴弦,“錚”一聲,空靈的琴聲,立刻又占據了傅紅雪的心靈。

他手裏還是緊握著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覺得這柄刀是多餘的,這也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琴聲仿佛已將他領入了另一種天地,那裏沒有刀,也沒有戾氣。

--人為什麼要殺人?不但自己殺人,還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漸漸放鬆了。他本來的確已接近崩潰,可是在這琴聲中,他已得到解脫。

聲音雖遙遠,入耳卻清晰。就在這時,遠處忽然也傳來“錚”一聲,仿佛也是琴聲。

鍾大師撫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響,五弦俱斷。

傅紅雪的臉色也變了。天地間忽然變得一片死寂,鍾大師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神情沮喪,若有所失,看來竟似忽然老了十歲。

傅紅雪忍不住問:“大師莫非聽出了什麼凶兆?”

鍾大師不聞不問,遠方又有琴聲一響,他額頭竟有冷汗滾滾而下,等到琴聲再響時,這高雅沉靜的老人,竟忽然從榻上一躍而起,隻穿著一雙白襪,就衝了出去。

一陣風從門外吹來,琴上的斷弦迎風而舞,就像是這古琴的精靈已複活,也想跟著他出去,看一看遠處是誰在撥琴?

傅紅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斷了,人老了,就連這小園中的花樹,仿佛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憔悴了。

這究竟為了什麼?

05

長巷盡頭,是條長街,長街盡頭,是個市場。

現在正是早市的時候,市場中擁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

人都是俗人,聲音也是俗聲,這不俗的鍾大師,到這裏找尋什麼?他足上一雙點塵不染的白襪已沾滿泥垢,呆呆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就像個失落了錢袋的小家主婦。

聞名天下的琴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本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卻忍不住問:“大師究竟要找什麼?”

鍾大師沉默著,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個人,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鍾大師道:“一位絕世無雙的高人。”

傅紅雪道:“他高在何處?”

鍾大師道:“琴。”

傅紅雪道:“他的琴比大師更高?”

鍾大師長長歎息,黯然道:“他的弦聲一響,已足令我終生不敢言琴。”

傅紅雪又不禁動容:“大師已經知道這個人在哪裏?”

鍾大師道:“琴聲自此處傳出,他的人想必也在這裏。”

傅紅雪道:“這裏隻不過是個市場。”

鍾大師歎息道:“就因為這裏是市場,才能顯出他的高絕。”

傅紅雪道:“為什麼?”

鍾大師目光遙視遠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為他的人雖在凡俗之中,一心卻遠在白雲之外,凡俗中的萬事萬物都已不足影響他的心如止水。”

傅紅雪沉默,慢慢地抬起頭,忽又大聲道:“大師說的莫非就是他?”

市場中有個肉案。

無論什麼樣的市場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無論什麼地方的屠夫都會顯得有點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比別的攤販高貴。

因為他能殺戮,因為他不怕流血。

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還有個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著一個人。

一個懶懶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濕又髒,有很多主婦都是穿著釘鞋來買菜的,這個人卻不在乎,就這麼樣懶懶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張琴。

他仿佛在撫琴,琴弦卻未響。

鍾大師已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麵前,身揖到地。

這個人卻在看著自己的手,連頭都沒有抬。

鍾大師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稱弟子:“弟子鍾離。”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聖鍾大師。”

鍾大師額上忽又冒出冷汗,囁嚅著道:“君子琴弦一動,已妙絕天下,為何不複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鍾大師愕然,道:“怕?怕什麼?”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頭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