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鵬道:“可是我……”
老婆婆不讓他開口,忽又大聲道:“你跟我來!”
丁鵬站起來,才發現傷口已包紮,潔白的棉布中透出一陣清靈的藥香。
那一劍本來是絕對致命的,可是現在他非但已經可以站起來,而且並不覺得有什麼痛苦。
他跟著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著珠簾的小門,又忍不住回過頭。
青青也正在偷偷地看著他,眼睛裏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羞澀,還是喜悅。
外麵是個花園,很大很大的一個花園。
圓月高懸,百花盛開,應該在七月裏開的花,這裏都有,而且都開得正豔,不應該在七月裏開的花,這裏也有,也開得正豔。
花叢間的小徑上鋪著晶瑩如玉的圓石,小徑的盡頭,有座小樓。
老婆婆帶著丁鵬上了小樓。
小樓上幽靜而華麗,一個青衣人正背負著雙手,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個條幅癡癡地出神。
條幅上隻有七個字,字寫得孤拔挺秀:“小樓一夜聽春雨。”
看到這個青衣人的背影,老婆婆的目光就變得更溫柔。
可是等到這青衣人轉過身來時,丁鵬看見卻吃了一驚。
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他年紀比較大些,丁鵬一定會以為他就是青青。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神情,簡直和青青完全一樣。
丁鵬在想:“這個人如果不是青青的父親,就一定是青青的大哥。”
他做青青的大哥年紀好像大了些,做青青的父親年紀好像又小了些。
其實丁鵬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這個人的臉色看來也和青青一樣,蒼白得幾乎接近透明。
他看見這老婆婆,並沒有像青青那麼尊敬,隻淡淡地笑了笑,道:“怎麼樣?”
老婆婆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還是你做主吧!”
青衣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把這種事推到我身上來!”
老婆婆也笑了:“我不往你身上推,往誰身上推?”
他們的笑容雖然都是淡淡的,卻又仿佛帶著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意。
他們的態度看來既不像母子,更不像祖孫。
這已經使得丁鵬很驚奇。
然後這老婆婆又說了一句更讓他驚奇的話,她說:“你是青青的爺爺,又是一家之主,這種事本來就應該讓你做主的。”
這青衣人竟是青青的祖父。
他看來最多也隻不過將近中年,丁鵬做夢也想不到他和這老婆婆竟是一對夫妻。
青衣人在看著他,好像連他心裏在想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著道:“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是狐,所以你在這裏無論看見什麼,都不必太驚奇。”
他笑得溫和而愉快:“因為我們的確有點凡人夢想不到的神通!”
丁鵬也在微笑。
他好像已漸漸習慣和他們相處了,他發覺這些狐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他們雖然是狐,但是他們也有人性,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溫和善良。
青衣人對他的態度顯然很滿意,道:“我本來從未想到會把青青嫁給一個凡人,可是你既然已為她死過一次,她也為你流過淚。”他的笑容更溫和,“你要知道,狐是從來不流淚的,狐的眼淚比血更珍貴,她會為你流淚,就表示她已對你動了真情,你能遇到她,也表示你們之間總是有緣。”
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狐的世界裏,“真情”和“緣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青衣人道:“所以我也不願意把你們這份情緣拆散。”
老婆婆忽然在旁邊插口:“你已經答應讓青青嫁給他?”
青衣人微笑道:“我答應。”
丁鵬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已經完全混亂了。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來到一個狐的世界裏,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娶一個狐女為妻。
--一個凡人娶了狐女做妻子,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一個凡人在狐的世界裏是不是能生存下去?
--狐的神通,是不是能幫助這個凡人?
這些問題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也根本無法想象。
他隻知道,自己的命運無疑要從此改變了。
不管他將來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因為他本來已經是個無路可走,非死不可的人。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也相信青青對他的確有了真情。
混亂中,他仿佛聽見青衣人在說:“你做了我們的女婿後,雖然可以享受到很多凡人夢想不到的事,我們這裏雖然一向自由自在,但是我們也有一條禁例!”
“如果你做了我們的女婿,就絕不能再回到凡人的世界中去。
“就因為我們知道你已厭倦了人世,所以才會收容你。
“隻要你答應永不違犯我們的禁例,現在你就是我們的女婿。”
在人世間,他已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人世間,他隻有被人侮辱,受人欺淩。
可是這個狐女卻對他有了真情。
“我答應!”
丁鵬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我答應。”
老婆婆也笑了,過來擁抱住他:“我們也沒有什麼東西給你,這就算我們給你的訂禮。”
她給他的是一柄彎刀。
青青的彎刀。
青青的彎刀,刀鋒也是青青的,青如遠山,青如春樹,青如情人們眼中的湖水。
青青的彎刀上果然刻著七個字:“小樓一夜聽春雨。”
這裏是個幽穀,幽深的山穀,四麵都是高不可攀的絕壁,好像根本沒有出路。
就算有路,也絕不是凡人可以出入的。
這山穀並不大,雖然也有庭園宮室、亭台樓閣,景象雖然和那洞穴的壁畫一樣,卻隻不過圖畫中的一角而已。
青青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狐也會死?
青青有個很乖巧的丫頭,叫喜兒,喜兒喜歡笑,笑起來有兩個很深的酒窩。
--喜兒也是狐?
他們有八個忠心的仆人,頭上都已有了白發,體力卻還是非常輕健。
--他們都是狐?
山穀裏就隻有他們這些人,從來沒有外人的足跡到過這裏。
山穀裏的日子過得舒適而平靜,遠比人世間平靜得多……現在丁鵬已經習慣了山穀中的生活,也已習慣把那柄彎刀插在腰帶上。
除了睡覺的時候外,他總是把這柄彎刀插在他的腰帶上。
一條用黃金和白玉做成的腰帶。
但是他知道這柄彎刀遠比這條腰帶更珍貴。
在他們新婚的第二天,青青就對他說:“奶奶一定很喜歡你,所以才會把這把刀給你,你一定要特別珍惜!”
他也沒有忘記那天青青在憂愁穀裏,對那神秘的老矮人說的話:“這把刀是絕對看不得的,看過這把刀的人,都已死在這把刀下。”
那個老矮人現在當然也已死在刀下。
--他是人?是鬼?還是狐?
--他怎麼會知道刀上刻著“小樓一夜聽春雨”這七個字?
--這把刀究竟有什麼神秘的來曆?神秘的力量?
這些問題丁鵬並不是沒有問過,青青卻總是很慎重地對他說:“有些事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知道了就一定會有災禍。”
現在他不但已經看過了這把刀,而且已經擁有了這把刀。
他已經應該很滿足。
可是有一天他卻要將這把刀還給青青。
青青很奇怪:“你為什麼不要這把刀?”
“因為我要了也沒有用!”
丁鵬說:“這把刀在我手裏,簡直和廢鐵一樣。”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會使你們的刀法!”
青青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你要學,我就把刀法教給你!”
其實她並不想把這種刀法傳授給他的,因為她知道凡人學會了這種刀法,並沒有好處。
這種刀法雖然能帶給人無窮的力量,卻也能帶給人不祥和災禍。
但她卻還是把刀法教給了他,因為她從來不願拒絕他,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她雖然是個狐,卻遠比人世間大多數男人的妻子都更賢惠溫柔。
無論誰有了這麼樣一個妻子,都已經應該覺得很滿足。
這種刀法絕非人間所有,這種刀法的變化和威力,也絕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夢想得到的。
丁鵬從未想到過自己能練成如此神奇,如此精妙的刀法。
可是現在他已練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