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晴。
月夜,圓月。
丁鵬絕對信任青青。
如果青青說,有種酒無論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他就絕對相信:無論誰喝下這種酒都非醉不可。
他相信這八個沉默而忠心的老人一定會醉,他們果然醉了。
可是他實在沒想到第一個醉的,竟是青青的祖母。
今天她看來也有心事,心事比誰都重,所以她也跟他們一起喝,喝得比誰都快,比誰都多。
所以她先醉了。
他們卻還在喝,你一杯,我一碗,一句話都不說,不停地喝。
他們好像決心要喝醉才停。
這樣子喝法,就算他們喝的不是這種酒,也一樣非醉不可。
現在他們都已醉了。
小樓旁邊這間雖然比宮殿小些,布置得卻比宮殿更華麗的花廳,已經隻剩下兩個清醒的人。
這山穀裏也已經隻有他們兩個清醒。
丁鵬看看青青,青青看看丁鵬,丁鵬的眼睛裏充滿喜悅和興奮。
青青眼睛裏的表情卻很複雜。
這裏是她的家,她已在這裏生了根,這裏都是她的親人。
現在她要走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去,永遠不會再回來,也不能再回來。
她的心當然很亂。
她當然不能像丁鵬這樣說走就走。
丁鵬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我也知道你一定不舍得離開這裏。”
青青勉強笑了笑,道:“我的確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地方,可是我更舍不得離開你。”
丁鵬當然不會勸她留下來。
就算他本來有這意思,也不會說出口。
青青凝視著他,道:“你是不是真的願意帶我走?”
丁鵬道:“當然是真的。”
青青道:“如果你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我可以讓你一個人走。”
丁鵬道:“我說過,我到哪裏去,你就到哪裏去,有我就有你!”
青青道:“你不後悔?”
丁鵬道:“我為什麼要後悔?”
青青終於笑了,她的笑容雖然帶著離愁,卻又充滿柔情蜜意。
一個女性,所要求的就是這麼樣一個可以終生倚靠、終生廝守的人。
無論她是女人,還是女狐,都是一樣的。
可是臨走之前,她還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她那雖然嚴厲卻又慈祥的老奶奶。
她忍不住跪下來,在她那滿布皺紋的臉上親了親。
這一別很可能就已成永訣,連丁鵬心裏都仿佛有點酸酸的,卻又忍不住道:“如果我們要走,最好還是快走,免得他們醒來……”
青青道:“他們絕不會醒。”
她站起來:“這酒是用我爺爺的秘方釀成的,就算神仙喝下去,也得要過六個時辰之後才會醒。”
丁鵬鬆了口氣,道:“如果有六個時辰就夠了。”
他的話剛說完,忽然聽見一個人大笑道:“不錯,六個時辰已經足夠了。”
人人都會笑。
天天都有人在笑,處處都有人在笑。
可是丁鵬卻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笑聲,他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世上會有這樣的笑聲。
笑聲高亢而洪亮,就像是幾千幾百個人同時在笑。
笑聲忽然在東,忽然在西,就好像四麵八方都有人在笑。
但這笑聲卻又偏偏是一個人發出來的,絕對隻有一個人。
因為丁鵬已經看見了這個人。
一個極瘦,極黑,看來就像是個風幹黑棗的黑袍老人。
門口本來沒有人,絕對沒有人。
可是這黑袍老人此刻卻仿佛就站在門口。
丁鵬既不是瞎子,眼睛也不花,卻偏偏沒有看見這老人是幾時出現的,更沒有看見他是從什麼地方出現的。
忽然間,他就已經站在那裏。
他的笑聲還沒有停,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震得“叮叮”地響,有些竟已被震碎。
丁鵬不但耳朵被震得發麻,連頭腦都似已將被震裂。
隻要能讓這老人的笑聲停止,無論叫他幹什麼,他都願意。
他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笑聲竟會有這麼可怕的威力。
青青的臉色蒼白,眼睛裏也充滿驚懼,忽然道:“你笑什麼?”
她的聲音雖尖細,卻像是一根針,從笑聲中穿了出去。
黑袍老人大笑道:“這八條小狐狸都有兩手,這條母狐狸更不是省油的燈,我要一個個把他們全都擺平,還不太容易,想不到居然有人先替我把他們擺平了,倒省了我不少事。”
青青的臉色變了,厲聲道:“你是誰?想來幹什麼?”
黑袍老人的笑聲終於停止,冷冷道:“我要來剝你們的狐皮,替我的孫子做件外衣。”
青青冷笑,忽然出手,拔出了丁鵬斜插在腰帶上的彎刀。
青青的刀光,彎彎的,開始時仿佛一鉤新月,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道飛虹。
丁鵬知道這一刀的威力,他相信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接得住這一刀。
可惜他錯了。
老人的長袍卷出,就像是一朵烏雲,忽然間就已將這道飛虹卷住。
青青淩空翻身,被震得飛出了三丈,落下時身子已站不穩。
黑袍老人冷笑,道:“就憑你這小狐狸的這點道行,還差得遠。”
青青臉色慘變,一步步向後退。後麵還有道門。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老狐狸來?你難道忘了,七月十五,月圓子正,陰陽交泰,正是他練功最吃緊的時候,就算我當著他麵前剝你的皮,他也不敢動的,否則隻要一走火入魔,就萬劫不複了。”
青青沒有忘。她的臉已全無血色。
她知道他們已逃不過這一劫。
黑袍老人忽然轉身,盯著丁鵬,道:“你是人,不是狐。”
丁鵬不能否認。
黑袍老人道:“我隻殺狐,不殺人。”
他揮了揮手:“你走吧,最好快走,莫等我改變了主意。”
丁鵬怔住。他實在想不到這老人居然肯放過他。
他是人,不是狐,這是狐劫,本來就跟他沒什麼關係。
現在他還年輕,他學會的武功已足夠縱橫江湖,傲視武林。
隻要他能回到人間去,立刻就能夠揚眉吐氣,出人頭地。
現在這老人既然已放過他,他當然要走的。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為什麼還不走?你是不是也想陪他們一起死?”
丁鵬忽然大聲道:“是的。”
他忽然一個箭步躥過去,擋在青青麵前:“如果你要殺她,就得先殺了我。”
青青整個人都已軟了,因為她整個人都仿佛已融化,和丁鵬融為了一體。
她看著他,也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
她的心裏充滿了喜悅、驚奇、感激,還有一份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她的眼淚又流下:“你真的願意跟我死在一起?”
“我說過,有我就有你,不管你到哪裏去,我都陪著你。”
黑袍老人道:“你真的要陪她死?”
丁鵬道:“真的!”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要死還不容易!”
丁鵬道:“隻怕也不太容易。”
他撲了過去,用盡所有的力量,向這黑袍老人撲了過去。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丁鵬。
他的身法輕妙神奇,他的出手準確迅速,他的武功已絕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這老人無論是人,是鬼,是狐,要殺他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可惜他又錯了。
他的身子剛撲起,就看見一朵烏雲迎麵飛來,他想閃避,卻閃不開。
然後他就又落入了黑暗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永無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圓月。
丁鵬睜開眼,就看見了一輪冰盤般的圓月,也看見了青青那雙比月光更溫柔的眼睛。
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不會有第二雙這麼溫柔的眼睛。
青青還在他身畔。
無論他是死是活,無論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青青都仍然在他身畔。
青青的眼睛裏還有淚光。
這眼睛,這圓月,這情景,都幾乎和丁鵬上次死在那金袍金胡子的矮老人劍下後,又醒過來時完全一樣。
可是上次他並沒有死。
這次呢?
這次他也沒有死。非但他沒有死,青青也沒有死,那個可怕的黑袍老人為什麼放過了他們?
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真情?他們的癡?
丁鵬道:“我真的沒有死?”
青青道:“我還活著,你怎麼會死?你若死了,我怎麼會還活著?”
她的眼中含著淚,卻是歡喜的淚:“隻要我們在一起,我們就不會死,我們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
丁鵬道:“可是我想不通!”
青青道:“什麼事你想不通?”
丁鵬道:“我想不通那個穿著黑袍的老怪物怎麼會放過我們?”
青青笑了。
她的笑臉上閃動著淚光,淚光中映著她的笑靨,道:“因為那個老怪物,並不是個真的老怪物。”
丁鵬道:“他是誰?”
青青道:“他就是我的爺爺。”
丁鵬更想不通了。
青青道:“我爺爺知道你遲早一定是會想走的,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所以,他和我奶奶打了個賭。”
丁鵬道:“他們賭什麼?”
青青道:“如果你真的對我好,如果你還肯為我死,他就讓我們走。”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
那件事隻不過是個考驗,考驗丁鵬是不是真的對青青有真情。
如果丁鵬在危難中拋下了她,那麼丁鵬現在無疑已是個死人。
青青握住了他的手。
丁鵬的手裏有汗,冷汗。
青青柔聲道:“現在他們才相信,你並沒有騙我,不管你到哪裏去,都不會拋下我,所以他們才讓我跟你走!”
丁鵬揉揉眼睛,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青青道:“這裏是人間。”
丁鵬道:“我們真的已回到人間來了?”
青青道:“真的!”
丁鵬第一次發覺人間竟是如此美麗,如此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