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卻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連一點困難都沒有。
鐵燕夫人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鄉下大孩子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他實在遠比他外表看來厲害得多。
丁鵬道:“我知道商堡主是絕不會把她交出來的,他受了謝先生之托,寧死也不會做這種事。”
鐵燕夫人冷冷道:“你當然也跟他一樣,寧死也不肯說出她在哪裏。”
丁鵬道:“我用不著說。”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我已經把她帶到這裏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就連鐵燕夫人都覺得很意外。
他一刀割斷梅花的咽喉,為的當然是不讓梅花說出謝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卻將她帶來了。
水閣有門。
他推開門,就有個看來楚楚動人的女孩子,低著頭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臉上還有淚痕,眼淚使得她看來更柔弱,更美麗。
隻要看過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個多麼乖的女孩子。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如果會殺人,那個人一定非常該死。
丁鵬忽然問:“你就是謝小玉姑娘?”
“我就是。”
“前天你是不是殺了一個人?”
“是的。”
她忽然抬起頭,直視著鐵燕夫妻:“我知道你們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現在你們一定很傷心,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如果我還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他。”
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會說出這麼剛強的話來。
她身子裏流著的畢竟是謝家的血,這一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低頭的。
自從她和丁鵬出現了之後,鐵燕夫人反而鎮定了下來。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正如統率大軍,決戰於千裏外的名將,到了真正麵對大敵時,反而會變得特別鎮靜。
她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殺他,是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事,他該死?”
小玉道:“是。”
鐵燕夫人道:“殺錯人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小玉道:“是。”
鐵燕夫人道:“你若殺錯了人呢?”
小玉道:“我也該死。”
鐵燕夫人忽然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淒厲可怖,忽然大吼:“你既然該死,為什麼還不死?”
淒厲的笑聲中,刀光已閃起,一刀往小玉頭頂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過她這一刀。
一刀劈下,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兩半。
誰都不忍再看。
有的人已扭轉頭,有的人閉上了眼睛。
想不到這一刀劈下後,竟好像完全沒有一點反應,也沒有聽到一點聲音。
大家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謝小玉居然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裏,連頭發都沒有被削斷一根。
鐵燕夫人那柄薄如蟬翼、吹毛斷發的燕子刀卻已被架住,被丁鵬架住。
兩把刀相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把刀竟好像忽然被黏在一起。
鐵燕夫人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額角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凸起。
丁鵬看來卻還是很從容,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家,他們都是我的客人,隻要我還在這裏,誰也不能在這裏殺人。”
鐵燕夫人厲聲道:“該死的人也不能殺?”
丁鵬道:“誰該死?”
鐵燕夫人道:“她該死,她殺錯了人,我兒子是絕不會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來求我兒子去看,我兒子也不會看。”
她又發出了那種淒厲而可怖的笑聲,一字字道:“因為他根本看不見!”
這種笑聲實在教人受不了,連丁鵬都聽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問:“他怎麼會看不見?”
鐵燕夫人道:“他是個瞎子!”
她還在笑。
笑聲中充滿了悲傷、憤怒、冤屈、怨毒,她笑得就像是一條垂死的野獸在嘶喊。
“一個瞎子怎麼會偷看別人洗澡?”
小玉仿佛連站都站不住了,整個人都幾乎倒在丁鵬身上。
丁鵬道:“他真的是個瞎子?”
小玉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鐵燕夫人道:“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別人知道。”她的聲音更淒厲,“所以他們不但殺了他,而且把他的臉都毀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顫聲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石像般站在那裏的鐵燕長老,忽然一把將商震提了起來。
他好像還是站在那裏沒有動。商震倒下去的地方明明距離他很遠。
可是他一伸手,商震就被他像口破麻袋一樣提了起來。
商震看來明明已經死了,現在忽然發出了痛哭般的呻吟。
他根本沒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隻因為他要乘機裝死,因為他知道他能挨得起孫伏虎的一拳,卻絕對沒法子挨過燕子雙飛的一刀。
鐵燕長老道:“我看得出你不想死,隻要能活下去,什麼事你都肯做。”
商震不能否認。
為了要活下去,他已經做出了很多別人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鐵燕長老道:“你應該知道,魔教的‘天魔聖血膏’是天下無雙的救傷靈藥。”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你也應該知道,‘天魔搜魂大法’是什麼滋味?”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震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忽然嘶聲道:“我說實話,我一定說實話!”
鐵燕長老道:“那天在門縫下麵偷看謝小玉洗澡的是誰?”
商震道:“是田一飛!”
商震流著淚,說出了這故事另外的一麵。
“那天天氣很冷,我想要夥計送壺酒到房裏來,剛走出門,就看見田一飛伏在謝姑娘的門下麵,那時候謝姑娘正好也發現了外麵有人在偷看,已經在裏麵叫了起來。
“我本來想把田一飛抓住的,可是他已經跪下來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毀了他一生。
“他還說,他一直在偷偷地愛慕著謝姑娘,所以才會一時衝動,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來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這種事的。
“所以我的心已經軟了,想不到我們說的話,竟被另外一個人聽見。
“那人是個殘廢,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田一飛一看見他,就跳起來要殺他滅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極高,田一飛竟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能眼看著田一飛被人殺死,隻好過去幫他。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絕沒有要殺人的意思,絕沒有下過毒手。
“那時候謝姑娘已經穿好衣服衝出來了,田一飛生怕他在謝姑娘麵前將秘密揭穿,故意大聲呼喊,所以他才沒有聽見謝姑娘忽然刺過去的那一劍。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個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鐵燕公子。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個令人作嘔的故事,說完了這故事,連商震自己都在嘔吐。
為了要教他繼續說下去,鐵燕長老已經教他吞下了一勺天下無雙的續命救傷靈藥“天魔聖血膏”。
可是現在他又吐了出來。
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貴如王侯的五行堡主,此刻在別人眼中看來,已不值一文。
商震忽然又在嘶喊:“如果你們在我那種情況下,是不是也會像我那麼做?”
沒有人理他,可是每個人都已經在心裏偷偷地問過自己。
--我會不會為了飛娘子的侄兒犧牲一個來曆不明的殘廢?會不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將這秘密說出來?
誰也沒有把握能保證自己在他那種情況下不會那麼做。
所以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因為每個人都生怕從他身上看到自己。
商震的嘶喊已停頓。
不想死的人,也會死的,越不想死的人,有時候反而死得越快。
窗外冷風如刀,每個人手腳都是冰冷的,心也在發冷。
鐵燕長老臉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著丁鵬,冷冷道:“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兒子當然也是。”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江湖中的英雄好漢們都認為隻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該死。”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我的兒子是不是也該死?”
丁鵬道:“不該!”
他不能不這麼說,他自己也被人冤枉過,他深深了解這種痛苦。
鐵燕長老道:“你是這裏的主人,你也是我近五十年來,所見過的最年輕的高手,我隻問你,在這件事中,該死的人是誰?”
丁鵬道:“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
鐵燕長老道:“還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該死的人還有一個沒有死。”
謝小玉忽然大聲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
她蒼白的臉上又有了淚痕,看來是那麼淒楚柔弱,仿佛連站都站不穩。
但是她絕不退縮。
她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殺錯了人,殺錯了人的都該死。”
鐵燕長老道:“你準備怎麼樣?”
謝小玉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她忽然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奪目的短劍,一劍刺向自己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