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萍姑和胡藥師已護送著李大嘴遺體走了。臨走的時候,鐵萍姑似乎想對小魚兒說什麼,但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什麼話都沒有說。小魚兒卻知道她是想問問江玉郎的下落,而她畢竟還是沒有問出來,可見她對江玉郎已死了心。
這實在是好幾個月來,小魚兒最大的快事之一。
臨走的時候,胡藥師似乎也想對小魚兒說什麼,但他也像鐵萍姑一樣,欲言又止,並未說出。小魚兒也知道他是想問問白夫人的下落,但他並沒有問出來,可見他已將一片癡心轉到鐵萍姑身上。
這也令小魚兒覺得很開心。
有情人終成眷屬,本是人生的最大快意事。
小魚兒麵帶著微笑,喃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想不通這兩人怎會要好的,這實在是件怪事。”
蘇櫻柔聲道:“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是在患難中相識的,人的情感,在患難中最易滋生,何況,他們又都是傷心人,同病相憐,也最易生情。”她嫣然一笑,垂著頭道:“我和你,豈非也是在患難中才要好的麼?”
小魚兒朝她皺了皺鼻子,道:“你和我要好,但我是不是和你要好,還不一定哩。”
蘇櫻笑道:“你莫忘了,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呀!”
小魚兒笑道:“你少得意,莫忘了你的情敵還沒有出現哩,說不定……”他本想逗逗蘇櫻的,但是提起鐵心蘭,就想起了花無缺,他心就像是結了個疙瘩,連話都懶得說了。
蘇櫻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過了半晌,才歎息著道:“看來你和花無缺的這一戰,已是無法避免的了。”
小魚兒也歎了口氣,道:“嗯。”
蘇櫻道:“你是不是又在想法子拖延?”
小魚兒道:“嗯。”
他忽又抬起頭瞪著蘇櫻道:“我心裏在想什麼,你怎麼知道?”
蘇櫻嫣然道:“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甜蜜的笑容剛在臉上掠過,她就又皺起了眉道:“你想出了法子沒有?”
小魚兒懶洋洋地坐了下來,道:“你放心,我總有法子的。”
蘇櫻柔聲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可是,就算你能想出個比以前更好的法子,又有什麼用呢?”
小魚兒瞪眼道:“誰說沒有用?”
蘇櫻歎道:“就算你還能拖下去,但事情遲早還是要解決的,移花宮主絕不會放過你,你看,她們在那山洞裏,對你好像已漸漸和善起來,可是一出了那山洞,她們的態度就立刻變了。”
小魚兒恨恨道:“其實我也早知道她們一定會過河拆橋的。”
蘇櫻道:“所以你遲早還是難免要和花無缺一戰,除非……”蘇櫻溫柔地凝注著他,緩緩道:“除非我們現在就走得遠遠的,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再也不見任何人,再也不理任何人。”
小魚兒沉默了半晌,大聲道:“不行,我絕不能逃走,若要我一輩子躲著不敢見人,還不如死了算了,何況,還有燕大叔……我已答應了他!”
蘇櫻幽幽歎道:“我也知道你絕不肯這樣做的,可是,你和花無缺隻要一交上手,就勢必要分出死活,是嗎?”
小魚兒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喃喃道:“不錯,我們隻要一交上手,就勢必要分個你死我活……”他忽然向蘇櫻一笑,道:“但我們其中隻要有一個人死了,事情就可以解決了,是嗎?”
蘇櫻的身子忽然起了一陣戰栗,顫聲道:“你……你難道能狠下心來殺他?”
小魚兒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蘇櫻黯然道:“我知道你們這一戰的勝負,和武功的高低並沒有什麼關係,問題隻在誰能狠得下心來,誰就可以戰勝……”
她忽然緊緊握住小魚兒的手,顫聲道:“我隻求你一件事。”
小魚兒笑了笑,道:“你求我娶你做老婆?”
蘇櫻咬著嘴唇,道:“我隻求你答應我,莫要讓花無缺殺死你,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小魚兒道:“我若非死不可呢?”
蘇櫻身子又一震,道:“那麼……那麼我也隻好陪你死……”她目中緩緩流下了兩滴眼淚,癡癡地望著小魚兒道:“但我卻不想死,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著,活一百年,一千年,我想我們一定會活得非常非常開心的。”小魚兒望著她,目中也露出了溫柔之意!
蘇櫻道:“隻要能讓你活著,無論叫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小魚兒道:“若是叫你死呢?”
蘇櫻道:“若是我死了就能救你,我立刻就去死……”她說得是那麼堅決,想也不想就說了出來,但還未說出,小魚兒就將她拉了過去,柔聲道:“你放心,我們都不會死的,我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著窗外的天色,忽又笑道:“我們至少還可以快活一天,為什麼要想到死呢!”
一天的時間雖短促,但對相愛的人們來說,這一天中的甜蜜,已足以令他們忘卻無數痛苦……
深夜。
四山靜寂,每個人都似已睡了,在這群山環抱中的廟宇裏,人們往往分外能領略靜寂的樂趣。但對花無缺來說,這靜寂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幾乎所有的人都已來到這裏,鐵戰和他們的朋友們、慕容姊妹和她們的夫婿、移花宮主……
花無缺隻奇怪為何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也許都不願打擾花無缺,讓他能好好地休息,以應付明晨的惡戰,但他們為什麼不說話呢?他現在隻希望有個人陪他說話。但又能去找誰說話呢?他的心事又能向誰傾訴?
風吹著窗紙,好像風也在哭泣。
花無缺靜靜地坐在那裏,他在想什麼?是在想鐵心蘭?還是在想小魚兒?無論他想的是誰,都隻有痛苦。
屋子裏沒有燃燈,桌上還擺著壺他沒有喝完的酒,他輕輕歎了口氣,正想去拿酒杯,忽然間門輕輕地被推開了,一條纖弱的人影幽靈般走了進來。是鐵心蘭!
在黑暗中,她的臉看來是那麼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可怕,就仿佛有一股火焰正在她心裏燃燒著。她的手在顫抖,看來又仿佛十分緊張。這是為了什麼?她難道已下了決心要做一件可怕的事?
花無缺吃驚地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鐵心蘭輕輕掩上了門,無言地凝注著他。她的眼睛為什麼那麼亮,亮得那麼可怕?
良久良久,花無缺才歎息了一聲,道:“你……你有什麼事?”鐵心蘭搖了搖頭。
花無缺道:“那麼你……你就不該來的。”鐵心蘭點了點頭。
花無缺似已被她目中的火焰所震懾,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剛拿起酒壺,又放下,拿起酒杯來喝,卻忘了杯中並沒有酒。
突聽鐵心蘭道:“我本來一直希望能將你當作自己的兄長,現在才知道錯了,因為我對你的情感,已不是兄妹之情,你我又何必再自己騙自己呢?”這些話她自己似已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此刻既已下了決心要說,就一口氣說了出來,全沒有絲毫猶疑。
但花無缺聽了她的話,連酒杯都拿不住了。他從未想到鐵心蘭會在他麵前說出這種話來,雖然他對鐵心蘭的情意,和鐵心蘭對他的情意,兩人都很清楚,可是,他認為這是他們心底的秘密,是永遠也不會說出來的,他認為直到他們死,這秘密都要被埋在他們心底深處。
鐵心蘭凝注著他,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幽幽地接著道:“我知道你對我的情感,也絕不是兄妹之情,是嗎?”她的眼睛是那麼亮,亮得可直照入他心裏,花無缺連逃避都無法逃避,隻有垂下頭道:“可是我……我……”
鐵心蘭道:“你不是?還是不敢說?”
花無缺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也許我隻是不能說。”
鐵心蘭道:“為什麼不能?遲早總是要說的,為什麼不早些說出來,也免得彼此痛苦。”她用力咬著顫抖的嘴唇,已咬得沁出了血絲。
花無缺道:“有些事永遠不說出來,也許比說出來好。”
鐵心蘭淒然一笑,道:“不錯,我本來也不想說出來的,可是現在卻已到非說不可的時候,因為現在再不說,就永遠沒有說的時候了。”
花無缺的心已絞起,他痛苦地責備自己,為什麼還不及鐵心蘭有勇氣?這些話,本該是由他說出來的。
鐵心蘭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小魚兒,我本來也覺得我們這樣做,就對不起他,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這種事是勉強不得的,何況,我根本不欠他什麼。”
花無缺黯然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錯……”
鐵心蘭道:“你也沒有錯,老天並沒有規定誰一定要愛誰的。”花無缺忽然抬起頭望著她,他發現她的眸子比海還深,他的身子也開始顫抖,已漸漸無法控製自己。
鐵心蘭道:“明天,你就要和他作生死的決戰了,我考慮了很久很久,決心要將我的心事告訴你,隻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別的事就全都沒有關係了。”
花無缺忍不住握起了她的手,顫聲道:“我……我……我很感激你,你本來不必對我這麼好的。”
鐵心蘭忽然展顏一笑,道:“我本就應該對你好的,你莫忘了,我們已成了親,我已是你的妻子。”
花無缺癡癡地望著她,她的手已悄悄移到他的臉上,溫柔地撫摸著他那已日漸瘦削的頰……一滴眼淚,滴在她手上,宛如一粒晶瑩的珍珠。
然後,淚珠又碎了……
風仍在吹著窗紙,但聽來已不再像是哭泣了。
花無缺和鐵心蘭靜靜地依偎著,這無邊的黑暗與靜寂,豈非正是上天對情人們的恩賜?愛情是一種奇異的花朵,它不需要陽光,也不需要雨露,在黑暗中,它反而開放得更美麗。
但窗紙終於漸漸發白,長夜終於已將逝去。
花無缺望著窗外的曙色,黯然無語。他知道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段幸福時光,已隨著曙色的來臨而結束了!光明,雖然帶給別人無窮希望,但現在帶給他的,卻隻有痛苦。
花無缺卻淒然笑道:“明天早上,太陽依舊會升起,所有的事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鐵心蘭道:“可是我們呢?”她忽然緊緊抱著花無缺,柔聲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總還在一起,比起他來,我們還是幸福的,能活到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了,是不是?”
花無缺心裏一陣刺痛,長歎道:“不錯,我們實在比他幸福多了,他……”
鐵心蘭道:“他實在是個可憐的人,他這一生中,簡直沒有享受過絲毫快樂,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到處被人冷淡,被人笑罵,他死了之後,隻怕也沒有幾個人會為他流淚,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壞人……”她語聲漸漸哽咽,幾乎連話都說不下去。
花無缺垂下頭望著鐵心蘭--小魚兒這一生中本來至少還有鐵心蘭全心全意愛他的,但現在……
鐵心蘭也垂下了頭,道:“我……我隻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花無缺勉強一笑:“我怎麼會不答應!”
鐵心蘭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道:“我覺得他現在若死了,實是死難瞑目,所以……”她忽然收回了目光,深深地凝注著花無缺,一字字道:“我隻求你莫要殺死他!無論如何也莫要殺死他!”
在這一刹那間,花無缺全身的血液都似已驟然凝結了起來!他想放聲呼喊:“你求我莫要殺他,難道你不知道我若不殺他,就要被他殺死?你為了要他活著,難道不惜讓我死?!你今天晚上到這裏,難道隻不過是為了要求我做這件事?”但花無缺是永遠也不會說這種話的,他寧可自己受到傷害,也不願傷害別人,更不願傷害他心愛的人。
他隻是苦澀地一笑,道:“你縱然不求我,我也不會殺他的。”
鐵心蘭凝注著他,目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同情和悲痛,甚至還帶著一種自心底發出的崇敬。但她也沒有說什麼,隻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
太陽還未升起,乳白色的晨霧彌漫了大地和山巒,晨風中帶著種令人振奮的草木香氣。
小魚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喃喃道:“今天,看來一定是好天,在這種天氣裏,誰會想死呢?”
蘇櫻依偎在他身邊,見到他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目中又不禁露出了憐惜之意,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正想找幾句話來安慰他。
突聽一人沉聲道:“高手相爭,心亂必敗,你既然明白這道理,就該定下心來,要知這一戰關係實在太大,你是隻許勝,不許敗的。”
小魚兒用不著去看,已知道燕南天來了,隻有垂著頭道:“是。”
燕南天魁偉的身形,在迷蒙的霧色裏看就宛如群山之神,自天而降,他目光灼灼,瞪著小魚兒道:“你的恩怨都已了結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