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地蒼茫(2 / 3)

小魚兒道:“是。”他忽又抬起頭來,道:“但還有一個人的大恩,我至今未報。”

燕南天道:“誰?”

“就是那位萬春流萬老伯。”

燕南天嚴肅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暖意,道:“你能有這番心意,已不負他對你的恩情了,但雨露滋潤萬物,並不是希望萬物對他報恩的,隻要萬物生長繁榮,他已經很滿意了。”

小魚兒道:“我現在隻想知道他老人家在哪裏?身子是否安好?”

“你想見他?”

小魚兒道:“是。”

燕南天淡淡一笑,道:“很好,他也正在等著想看看你……”

小魚兒大喜道:“他老人家就在附近麼?”

燕南天道:“他昨天才到的。”

蘇櫻也早就想見見這位仁心仁術的一代神醫了,隻見一個長袍黃冠的道人負手站在一株古鬆下,羽衣飄飄,瀟然出塵,神情看來說不出的和平寧靜。小魚兒又驚又喜,早已撲了過去,他本有許許多多話想說的,但一時之間,隻覺喉頭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萬春流寧靜的麵容上也泛起一陣激動之色,兩人一別幾年,居然還能在此重見,當真有隔世之悲喜。

燕南天也不禁為之唏噓良久,忽然道:“已將日出,我得走了。”

小魚兒道:“我……”

燕南天道:“你暫時留在這裏無妨。”

他沉著臉接著道:“隻因你心情還未平靜,此時還不適於和人交手。”

萬春流道:“但等得太久也不好,等久了也會心亂的。”

燕南天道:“那麼我就和他們約定在午時三刻吧!”說到最後一字,他身形已消失在白雲飛絮間。

萬春流望了望小魚兒,又望了望蘇櫻,微笑道:“其實我本也該走開的,但你們以後說話的機會還長,而我……”

小魚兒皺眉道:“你老人家要怎樣?”

萬春流唏噓歎道:“除了想看看你之外,紅塵間也別無我可留戀之處。”

小魚兒默然半晌,忽然向蘇櫻板著臉道:“兩個男人在一起說話,你難道非要在旁邊聽著不可?”

蘇櫻眼珠子一轉,道:“那麼我就到外麵去逛逛也好。”

萬春流望著她走遠,微笑道:“脫韁的野馬,看來終於上了轡頭了。”

小魚兒撇了撇嘴,道:“她一輩子也休想管得住我,隻有我管她。若不是她這麼聽我的話,早就一腳將她踢走了。”

萬春流笑道:“小魚兒畢竟還是小魚兒,盡管心已軟了,嘴卻還是不肯軟的。”

小魚兒道:“誰說我心已軟了?”

萬春流道:“她若非已對你很有把握,又怎肯對你千依百順?她若不知道你以後必定會聽她的話,現在又怎肯聽你的話?”他微笑著接道:“在這方麵,女人遠比男人聰明,絕不會吃了虧的。”

小魚兒笑道:“我不是來向你老人家求教‘女人’的。”

萬春流道:“我也早已看出你必定有件很秘密的事要來求我,究竟是什麼事?你快說吧,反正我對你總是無法拒絕的。”他目中充滿了笑意,望著小魚兒道:“你還記得上次你問我要了包臭藥,臭得那些人發暈麼,這次你又想開誰的玩笑?”

小魚兒想起那件事,自己也不禁笑了。但他的神情忽又變得嚴肅,壓低了聲音,正色道:“這次我可不是想求你幫我開玩笑了,而是一件性命交關的大事。”

萬春流也從未見過他說話如此嚴肅,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事關係如此重大?”

小魚兒歎了口氣,道:“我隻想……”

這兩個月以來,蘇櫻對小魚兒的了解實在已很深了,女人想要了解她所愛的男人,並不是件太困難的事。平時小魚兒心裏在想什麼、要做什麼,蘇櫻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隻有這次,她實在猜不透小魚兒究竟有什麼秘密的話要對萬春流說。

她本來並不想走得太遠的,但想著想著,眼睛忽然一亮,像是忽然下了個很大的決定。於是她就立刻匆匆走上山去。這座山上每個地方,她都很熟悉。

她心裏正在想:“移花宮主和花無缺他們已在山上等了兩天,他們會住在什麼地方呢?……”就在她心裏想的時候,她的眼睛已告訴她了。前麵山坳後的林木掩映中,露出紅牆一角,她知道那就是昔年頗多靈跡,近年來香火寥落的“玄武宮”了。現在,正有幾個人從那邊走了出來。

這幾人年紀都已很老了,但體輕神健,目光灼灼,顯然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其中一人身上還背著一麵形狀特異而精致的大鼓。還有一個老婆婆牙齒雖已快掉光了,但眼波流動,未語先笑,說起話來居然還帶著幾分愛嬌,想當年必定也是個風流人物。

蘇櫻並不認得這幾人,也想不起當世的武林高手中,有誰是隨身帶著一麵大鼓的,她隻認得其中一個人。那就是鐵心蘭。

她發覺鐵心蘭已沒有前幾天看來那麼憔悴,麵上反而似乎有了種奇異的光彩,她自然不會知道是什麼事令鐵心蘭改變了的。

她不願被鐵心蘭瞧見,正想找個地方躲一躲,但鐵心蘭低垂著頭,仿佛心事重重,並沒有看到她。

這些人一麵說著話,一麵走上山去。

鐵心蘭一行人說的話,蘇櫻都聽不到,隻有其中一個滿麵絡腮胡子,生像極威猛的老人,說話的聲音特別大。隻聽這老人道:“小蘭,你還三心二意的幹什麼?我勸你還是死心塌地地跟著花無缺算了,這小子雖然有些娘娘腔,但勉強總算能配得上你。”鐵心蘭垂著頭,也不知說了話沒有。

那老人又拍著她的肩頭笑道:“小鬼,在老頭子麵前還裝什麼樣,昨天晚上你到哪裏去了,你以為做爸爸的真老糊塗了麼?”鐵心蘭還是沒有說話,臉卻飛紅了起來。

那老婆婆就笑著道:“也沒有看見做爸爸的居然開女兒的玩笑,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那虯髯老人仰天大笑,仿佛甚是得意。

蘇櫻又驚又喜,開心得幾乎要跳了起來。聽他們說的話,鐵心蘭和花無缺顯然又加了幾分親密,而且鐵心蘭的爹居然也鼓勵她嫁花無缺,這實在是蘇櫻聽了最開心的事。

其實天下做父母的全沒有什麼兩樣,都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嫁個可靠的人。她以後若有個女兒,也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移花宮主的傳人,絕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去嫁給惡人穀中長大的孩子。

隻聽那老人又笑著道:“你既然已決心跟定花無缺了,還愁眉苦臉幹什麼?等到這場架打完,我就替你們成親,你也用不著擔心夜長夢多了。”

那老婆婆也笑道:“未來的老公就要跟人打架,她怎麼會不擔心呢?若換了是我,隻怕早就先想法子去將那……那條小魚兒弄死了。”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誰能娶到你,倒真是得了個賢內助。”

老婆婆道:“是呀,隻可惜你們都沒有這麼好的福氣。”

另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道:“依我看,花無缺這孩子精氣內斂,無論內外功都已登堂入室,顯然先天既足,後天又有名師傳授,那江小魚年齡若和他差不多,武功絕對無法練到這種地步,這一戰他絕無敗理,你們根本就用不著為他擔心的。”

但蘇櫻卻開始擔心起來,她本來覺得這一戰勝負的關鍵,並不在武功之強弱。而現在,她卻愈想愈覺得這種想法並非絕對正確,小魚兒的武功若根本就不是花無缺的敵手,那麼他就算能狠下心來也沒有用,主要的關鍵還是在花無缺是否能狠下心來向小魚兒出手。他們兩人若是鬥智,小魚兒固然穩操勝券,但兩人硬碰硬地動起手來,小魚兒實在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她若想小魚兒勝得這一戰,不但要叫小魚兒狠下心來,還要叫花無缺的心狠不下來。但小魚兒既能狠下心殺花無缺,花無缺憑什麼就不能狠心殺小魚兒,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一個人呢?

“花無缺活得好好的,我憑什麼認為他會自尋死路呢?他根本就沒有理由隻為了要讓別人活著,就犧牲自己呀。”蘇櫻歎了口氣,忽然發覺自己以前隻想了事情的一麵,從來也沒有設身處地地為花無缺想過。

在她眼中,小魚兒的性命固然比花無缺重要,但在別人眼中呢?在花無缺自己眼中呢?翻來覆去地想著,愈想心情愈亂;她自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亂過。其實她想來想去,所想的隻有一句話:要想小魚兒活著,就得想法子要花無缺死!死人就不能殺人了!

蘇櫻在一棵樹後麵,等了很久,就看到慕容家的幾個姊妹和她們的姑爺陸陸續續地自玄武宮中走了出來。他們的眼睛有些發紅,神情也有些委靡不振,顯然這兩天都沒有睡好,江湖中人講究的本是“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但這些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早已不能算是“江湖中人”了。他們就算換了張床也會睡不著的,何況睡在這種冷清清的破廟裏。

但他們修飾得仍然很整潔,頭發也仍然梳得光可鑒人,甚至連衣服都還是筆挺的,找不出皺紋來。他們也在議論紛紛,說得很起勁,蘇櫻用不著聽,也知道他們談論的必是小魚兒和花無缺的一戰。這一戰不但已轟動一時,而且必定會流傳後世。所以他們不惜吃苦受罪,也舍不得離開。

這群人走上山後,蘇櫻又等了很久,玄武宮裏非但再也沒有人出來,而且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了。花無缺是否還留在玄武宮裏?移花宮主是否還在陪著他?蘇櫻咬了咬牙,決定冒一次險。

她想,大戰將臨,這些人先走出來,也許是要讓花無缺安安靜靜地歇一會兒,所以先上山去等著。現在燕南天既已到了山巔,移花宮主隻怕也不會留在這裏,她們最少也該讓花無缺靜靜地想一想該如何應戰!

玄武宮近年香火雖已寥落,但正如一些家道中落的大戶人家,雖已窮掉了鍋底,氣派總算是有的。廟門內的院子裏幾株古柏高聳入雲,陽光雖已升起,但院子裏仍是陰森森的,瞧不見日色。

蘇櫻走過靜悄悄的院子,走上長階。大殿中香煙氤氳,“玄武爺”身上的金漆早已剝落,他座下的龜蛇二將似乎也因為久已不享人間夥食,所以看來有些沒精打采的,至於神龕上的長幔更已變得又灰又黃,連本來是什麼顏色都分辨不出來了。十來個道士盤膝端坐在那裏,垂臉斂目,嘴裏念念有詞,也不知是在念經,還是在罵人。

蘇櫻從他們身旁走出去,他們好像根本沒有瞧見一樣,蘇櫻本來還想向他們打聽消息,但見到他們這樣子,也就忍住了,除了有些腦筋不正常的之外,世上隻怕很少有年輕女孩子願意和道士和尚打交道的。

後院裏兩排禪房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花無缺難道也走了麼?蘇櫻正在猶疑著,忽然發現月門後的竹林裏還有幾間房子,想必就是玄武宮的方丈室。慕容家的姑娘們雖然都是“吃雞要吃腿,住屋要朝南”的人,但在這出“戲”裏,花無缺才是“主角”,主角自然要特別優待。她們就算也想住方丈室,但對花無缺少不得也要讓三分。

蘇櫻立刻走了過去,隻見方丈室的門是虛掩著的,正隨著風晃來晃去,簷下有隻蜘蛛正在結網,屋角的蟋蟀正在“咕咕”地叫著,梧桐樹上的葉子一片片飄下來,打在窗紙上“噗噗”地響。

屋子裏卻也靜悄悄的,沒有人聲。蘇櫻輕輕喚道:“花公子。”

沒有人響應。花無缺莫非已走了?而且走的時候還忘記關上門。

但蘇櫻既已到了這裏,無論如何總得進去瞧瞧。她悄悄推開門,隻見這方丈室裏的陳設也很簡陋,此刻一張白木桌子上擺著兩壺酒、幾樣菜。菜好像根本沒有動過,酒卻不知已喝了多少。

屋角有張雲床,床上的被褥竟亂得很,就仿佛有好幾個人在上麵睡過覺,而且睡相很不老實。花無缺並沒有走,還留在屋子裏。

但他的一顆心卻似早已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去了。他癡癡地站在窗前,呆呆地出著神,像他耳目這麼靈敏的人,蘇櫻走進來,他居然會不知道。日色透過窗紙,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比窗紙還白,眼睛裏卻布滿了紅絲,神情看來比任何人都委頓。

大戰當前,移花宮主為何不想法子讓他養足精神呢?難道她們確信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擊敗小魚兒?還是她們根本不關心誰勝誰敗?她們的目的隻是要小魚兒和花無缺拚命,別的事就全不放在心上了。蘇櫻覺得很奇怪,但她並不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因為她知道絕沒有任何人會告訴她。

突聽花無缺長長歎息了一聲,這一聲歎息中,竟不知包含了多少難以向人傾訴的悲傷和痛苦。他為了什麼如此悲傷,難道是為了小魚兒?

蘇櫻緩緩走過去,在他身旁喚道:“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