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花無缺終於聽到了。他緩緩轉過頭,望著蘇櫻,他雖在看著蘇櫻,但目光卻似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他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蘇櫻記得他本有一雙和小魚兒同樣明亮、同樣動人的眼睛,可是這雙眼睛現在竟變得好像是一雙死人的眼睛,完全沒有光彩,甚至連動都不動,被這麼樣一雙眼睛看著,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蘇櫻被他看得幾乎連冷汗都流了出來,她勉強笑了笑道:“花公子難道已不認得我了嗎?”
花無缺點了點頭,忽然道:“你是不是來求我莫要殺小魚兒的?”蘇櫻怔了怔,還未說話,花無缺已大笑了起來。
他笑聲是那麼奇怪,那麼瘋狂,蘇櫻從未想到像他這樣的人也會發出如此可怕的笑聲來。正常的人絕不會這麼樣笑的,蘇櫻幾乎已想逃了。
隻聽花無缺大笑道:“每個人都來求我莫要殺小魚兒,為什麼沒有人去求小魚兒莫要殺我呢?難道我就該死?”
蘇櫻道:“這……這恐怕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小魚兒絕對殺不死你!”
花無缺驟然頓住笑聲,道:“他自己呢?他自己知不知道?”
“他若知道,就不會讓我來了,因為我並不是來求你的。”
花無缺道:“不是?”
蘇櫻道:“不是。”她也瞪著花無缺,一字字道:“我是來殺你的!”
這次花無缺也怔住了,瞪了蘇櫻半晌,突又大笑起來:“你憑什麼認為你能殺得了我?你若是真要來殺我,就不該說出來,你若不說出來,也許還有機會。”
蘇櫻道:“我若說出來,就沒有機會了麼?”
花無缺道:“你的機會隻怕很少。”
蘇櫻笑了笑,道:“我的機會至少比小魚兒大得多,否則我就不會來了。”
她忽然轉過身,倒了兩杯酒,道:“我若和你動手,自然連一分機會都沒有,但我們是人,不是野獸,野獸隻知道用武力來解決一切事,人卻不必。”
花無缺道:“人用什麼法子解決?”
蘇櫻道:“人的法子至少該比野獸文雅些。”
她轉回身,指著桌上的兩杯酒道:“這兩杯酒是我方才倒出來的。”
花無缺道:“我看到了。”
蘇櫻道:“你隻要選一杯喝下去,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
花無缺道:“為什麼?”
蘇櫻道:“因為我已在其中一杯酒裏下了毒,你選的若是有毒的一杯,就是你死,你選的若是沒有毒的一杯,就是我死。”她淡淡一笑道:“這法子豈非很文雅,也很公平麼?”
花無缺望著桌上的兩杯酒,眼角的肌肉不禁抽搐起來。
蘇櫻道:“你不敢?”
花無缺啞聲道:“我為什麼一定要選一杯?”
蘇櫻悠然道:“隻因為我要和你一決生死,這理由難道還不夠麼?”
花無缺道:“我為什麼要和你拚命?”
蘇櫻道:“你為什麼要和小魚兒拚命?你能和他拚命,我為什麼不能和你拚命?”
花無缺又怔住了。
蘇櫻冷冷道:“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太沒有把握?你是不是隻有在明知自己能夠戰勝對方時才肯和別人決鬥?”她冷笑著接道:“但你明知有把握時再和人決鬥,那就不叫決鬥了,那叫作謀殺!”
花無缺臉色慘變,冷汗一粒粒自鼻尖沁了出來。
蘇櫻冷笑道:“你若實在不敢,我也沒法子勉強你,可是……”
花無缺咬了咬牙,終於拿起了一杯酒。
蘇櫻瞪著他,一字字道:“這杯酒無論是否有毒,都是你自己選的,你總該相信這是場公平的決鬥,比世上大多數決鬥,都公平得多。”
花無缺忽然也笑了笑,道:“不錯,這的確很公平,我……”
突聽一人大喝道:“這一點也不公平,這杯酒你千萬喝不得!”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一個人闖了進來,卻正是小魚兒。
蘇櫻失聲道:“你怎麼也來了?”
小魚兒冷笑道:“我為何來不得?”
他嘴裏說著話,已搶過花無缺手裏的酒杯,大聲道:“我非但要來,而且還要喝這杯酒。”
蘇櫻變色道:“這杯酒喝不得。”
小魚兒道:“為何喝不得?”
蘇櫻道:“這……這杯酒有毒的。”
小魚兒冷笑道:“原來你知道這杯酒是有毒的。”
蘇櫻道:“我的酒,我下的毒,我怎會不知道?”
小魚兒怒吼道:“你既然知道,為何要他喝?”
蘇櫻道:“這本就是一場生死的搏鬥,總有一人喝這杯酒的,他自己運氣不好,選了這一杯,又怎能怪我?”
她瞪著花無缺,道:“但我並沒有要你選這杯,是麼?”花無缺隻有點了點頭,他縱然不怕死,但想到自己方才已無異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
小魚兒望著杯中的酒,冷笑著道:“我知道你沒有要他選這杯,但他選哪杯也是一樣的。”
蘇櫻道:“為什麼?”
小魚兒大吼道:“因為兩杯酒中都有毒,這種花樣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他無論選哪杯,喝了都是死,你根本不必喝另一杯的。”
蘇櫻望著他,目中似已將流下淚來。
小魚兒搖著頭道:“花無缺呀花無缺,你的毛病就是太信任女人了!……”
蘇櫻幽幽歎息了一聲,喃喃道:“小魚兒呀小魚兒,你的毛病就是太不信任女人了。”
她忽然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花無缺臉色變了變,嗄聲道:“你……你錯怪了她,這杯毒酒我還是應該喝下去。”
小魚兒道:“為什麼?”
花無缺大聲道:“這既然是很公平的決鬥,我既然敗了,死而無怨!”
蘇櫻歎道:“你實在是個君子,我隻恨自己為什麼要……”
小魚兒忽然又大笑起來,道:“不錯,他是君子,我卻不是君子,所以我才知道你的花樣。”
花無缺怒道:“你怎麼能如此說她,她已將那杯酒喝下去了!”
小魚兒大笑道:“她自然可以喝下去,因為毒本是她下的,她早已服下了解藥,這麼簡單的花樣你難道都不明白麼?”
花無缺望著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蘇櫻也望著他,良久良久,才喃喃道:“你實在是個聰明人,實在太聰明了!”她淒然一笑,接著道:“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為了你,你實在不該如此對我的。”
小魚兒又吼了起來道:“你還想我對你怎樣?你以為害死花無缺,我就會感激你嗎?”
蘇櫻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感激我,因為你們都是英雄,英雄是不願暗算別人的,英雄要殺人,就得自己殺!”說著說著,她目中已流下淚來。但她立刻擦幹了眼淚,接著道:“我隻問你,就算我是在用計害人,和你們又有什麼不同?”
小魚兒吼道:“當然不同,我們至少比你光明正大些!”
蘇櫻冷笑道:“光明正大?你們明知對方不是你的敵手,還要和他決鬥,這難道就很公平?很光明正大嗎?難道隻有用刀用槍殺人才算公平,才算光明正大?你們為什麼不學狗一樣去用嘴咬呢?那豈非更光明正大得多?”
她指著小魚兒道:“何況,我殺人至少還有目的,我是為了你,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無論做什麼都不丟臉,而你們呢?”她厲聲道:“你們馬上就要拚命了,不是你殺死他,就是他殺死你,你們又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你們隻不過是在狗咬狗,而且是兩條瘋狗。”
小魚兒竟被罵得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被人罵得啞口無言,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花無缺站在那裏,更是滿頭冷汗,涔涔而落。
蘇櫻嘶聲道:“我是個陰險狠毒的女人,你是個大英雄,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想高攀你了,你們誰死誰活,也和我完全無關……”她語聲漸漸哽咽,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掩麵奔出。
她沒有回頭。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就永遠不會回頭了。
梧桐樹上的葉子,一片片打在窗紙上,牆角的蟋蟀,還不時在一聲聲叫著,簷下的蛛網,卻已被風吹斷了。蛛絲斷了,很快還會再結起來,蜘蛛是永遠不會灰心的,但情絲若斷了,是否也能很快就結起來呢?
人是否也有蜘蛛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
小魚兒和花無缺麵麵相對,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花無缺才歎了口氣,道:“你為何要那麼樣對她?”
小魚兒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看來你和我的確有很多不同的。”
花無缺道:“人與人之間,本就沒有完全相同的。”
小魚兒道:“她為了我找人拚命,我卻罵得她狗血淋頭,她要殺你,你卻反而幫她說話,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之處。”他苦笑著道:“所以你永遠是君子,我卻永遠隻是個……”
花無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為何總是要看輕你自己,其實你才是真正的君子,否則你又怎會為了我而傷害她?”他歎息道:“除了你之外,我還想不出還有誰肯為了自己的敵人而傷害自己的情人。”
小魚兒忽然笑了笑,道:“我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
花無缺道:“為了你自己?”
小魚兒道:“不錯,為了我自己……”他慢慢地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次,目中閃動著一種令人難測的光,這使他看起來像是忽然變成了個很深沉的人。花無缺每次看到他目中露出這種光芒來,就知道很快就會有一個人要倒黴了,但這次他的對象是誰?
小魚兒已緩緩接道:“因為我若讓你現在就死在別人手上,我不但會遺憾終生,而且恐怕難免會痛苦一輩子。”
花無缺動容道:“為什麼?”
小魚兒道:“因為……”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突聽一人道:“因為他也要親手殺死你!”這是邀月宮主的聲音,但卻比以前更冷漠。
她的臉也變了,雖然依舊和以前同樣蒼白冷酷,但臉上卻多了種晶瑩柔潤的光。她的臉以前若是冰,現在就是玉。
小魚兒望著她長長歎了口氣,道:“才兩三天不見,你看來居然又年輕了許多,看來天下的女人都該練你那明玉功才是。”邀月宮主隻是冷冷瞪著他,也不說話。
小魚兒又歎了口氣,道:“自從我將你們救出來之後,你就又不理我了,有時我真想永遠被關在那老鼠洞裏,那時你多聽我的話,對我多客氣!”
邀月宮主臉色變了變,道:“你的話說完了麼?”
小魚兒笑道:“說完了,我隻不過是想提醒你一次,若不是我,你就算變得再年輕,不出幾天還是要被困死在那老鼠洞裏。”
從山頂望下去,白雲縹緲,長江蜿蜒如帶。
燕南天孤獨地站在山巔最高處,看來是那麼寂寞,但他早已學會忍受寂寞--自古以來,無論誰想站在群山最高處,就得先學會如何忍受寂寞。山上並不止他一個人,但每個人都似乎距離他很遙遠。山風振起了他的衣袂,白雲一片片自他眼前飄過。
慕容珊珊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燕大俠雖然是絕代英雄,但這一生中又幾曾享受過什麼歡樂?”
慕容珊珊歎道:“看來一個人還是平凡些好。”
慕容雙也歎了口氣,悠悠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突聽一人呼道:“來了,來了。”
慕容雙道:“什麼人來了?”她轉過身,已瞧見白雲繚繞間,出現了小魚兒和花無缺的身影。山風更急,天色卻漸漸暗了。
蘇櫻茫然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已走到哪裏,她隻恨不能有一陣霹靂擊下,將她整個人都震得四分五裂,一片片被風吹走,吹到天涯海角,吹得愈遠愈好。她又恨不得小魚兒會忽然趕來,跪在她腳下,求她寬恕,求她原諒,而且發誓以後永遠再不離開她。
但小魚兒並沒有來,霹靂也沒有擊下。杯中的苦酒還滿著,她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喝光。
從鐵心蘭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得到小魚兒,也可以看得到花無缺,她看到花無缺目光中的痛苦之色,自己的心也碎了。小魚兒卻仍然在笑著,仿佛一點也不擔心,他難道早已算準花無缺不會殺他?還是他已有對付花無缺的把握?鐵心蘭咬著嘴唇,咬得出血,血是鹹的,心卻是苦的,但她的苦心又有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