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半仙劉瞎子神神乎乎說了句話,讓菜子溝下河院東家莊地做出重要的決定。他要給十五歲的兒子命旺成親。
菜子溝下河院少東家命旺不行了。半月前管家六根從溝外請來六個道士,殺了三隻羊宰了一頭豬,白楊椽子搭起三丈高的道台,大有做一場空前絕後的道場的架勢,引得一溝人跑來看熱鬧。誰知說好五天的道場做到一半時道士驚跑了,連銀子都沒顧上要。暈死在道台上的命旺半夜裏一個猛乍醒來,奇怪打道台上跳下,癱到院裏,口吐白沫,鼻孔流血,兩手衝天上亂抓一氣,漸漸垂軟下去。更奇的是襠裏猛地一柱擎天,其勢非騾馬能比。驚得眾人作鳥獸散,六道士更是驚魂落魄,四散逃命。
誰都知道,少東家命旺是莊地的命線線。東家莊地前後娶了三房老婆,每一房都如花似玉,能把半條溝照亮,卻獨獨生下這麼一個兒子。許是老天真不開眼,命旺打生下來,就病病懨懨,不像是東家莊地的種。莊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他養到現在,沒想,一場大病下來,就成了半絲氣。
東家莊地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到管家六根身上的,六根說,溝外的孫老道賽過神仙,驅鬼安神樣樣兒精,年前他親眼望見過,溝外劉麻子家的老二就讓孫老道救活了。莊地知道,劉麻子家的老二也是個病秧子,死了好幾回,有次做道場,莊地也在場,那陣勢,莊地還是頭次見。隻是道士不姓劉,姓方。如今聽說劉家老二真讓孫老道給救了,前幾日還娶了媳婦,莊地忽就抓住六根的手,這事你去辦,隻要能把我娃的命救下,錢花多花少,不在乎。
管家六根領命而去,道場是設了起來,沒想,事情成了這樣。
當夜,菜子溝下河院亂成一團,東家莊地更是六神無主,差一點急過氣去。若不是奶媽仁順嫂,場麵怕是不可收拾。
大驚過後,奶媽仁順嫂抱著氣息奄奄的命旺,淚溢滿麵,躲在西廂房不肯出來。一溝人頓歎東家莊地不幸,菜子溝百年老院將麵臨斷子絕孫的險境。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無意來到溝裏,病急亂抓醫的莊地即刻磕頭相迎,後山半仙劉瞎子進了上房,黑魆魆的雙眼煞有介事地環顧了下四周,支開管家六根,關上門攘眼了一夜。二天早起,後山半仙劉瞎子神神秘秘衝東家莊地說,娶新人衝喜,越快越好。
風聲傳出,溝裏溝外養女子的人家紛至遝來,大有擠破門的陣勢。他們忘了先前罵過莊地的話,也忘了曾蹲在菜子地埂上對下河院的詛咒,更是不顧女子前腳進門後腳就成寡婦的危險境地,使出渾身解數討好莊地。東家莊地這一次倒是冷靜得很,打定主意肥水絕不外流,後山半仙劉瞎子關於姻路在後山一帶的指向很快讓他將目光鎖定在十年未曾謀麵的後山老舅身上,經過慎思,後山舅家大女子燈芯就擺到了桌麵上。同樣因了劉半仙一句話,東家莊地多少還有些猶豫。後山半仙說,衝過來他就是條龍,衝不過來,怕也是天意如此,往後……後山半仙閉了眼,半天,突然道,不管咋樣,新人隻許進不許出,做牛做鬼都是她的命,再者,一次衝不進二次衝,二次衝不進三次……後山半仙做了個果斷的姿勢,麵目一冷,斬釘截鐵地說,要想保住這院,就不能怕麻煩。說著,悄悄塞給莊地一道符,有了這東西,遭殃的隻能是娶進門的外人,你家命旺,傷不到的。記住,想救你兒,就不能心軟,更不能怕多幾個替死鬼!一句話驚得東家莊地差點沒栽過去。畢竟同是骨肉,要真應了半仙的話,咋個跟死去的三房交待?!誰知命旺他舅堅決得很,媒人一來二去的撮合中,他表現出空前的積極,連掐八字送聘禮幾抬花轎迎娶等這些至關重要的事都一一省去了,隻急著讓妹夫定日子。
莊地直歎,老舅就是老舅,雖說過去恨過怨過,到了關鍵時候,心還是向著他的。
一切準備就緒,管家六根帶著二拐子和四個轎夫,天一黑上了路。這一天是民國十六年陰曆四月初五。後山半仙特意交待,花轎天黑出發,四更前進門,兩頭都不能見日頭,這趟路頓讓人沉甸甸的。管家六根最先也不想去,老婆柳條兒要生了,弄不好就在今夜,他急著知道結果。要是能生個“帶把兒”的,再險的路他也不在乎,可老婆肚裏的貨實在難說,他沒一點信心。柳條兒嫁過來五年生了三個“帶杈”的,弄得管家六根談生色變。無奈東家莊地說得堅決,非要他去,說對二拐子不放心,凡事還是交給他穩當些。管家六根不好推辭,一上路他便心事重重,跟二拐子一句話都不說,那樣兒就像東家莊地硬逼他踩上了鬼門關。二拐子倒不在乎,早就聽說後山的燈芯美得跟妖精一樣,恨不得立馬飛到後山,自個背了回來。
路是山路,崎嶇得很。日前偏偏又下了雨,路上的泥濘還未幹,走不多遠便有轎夫摔了跤,二拐子喝歎著,讓轎夫腳底綁了麥草,說等會兒到了山上,萬萬不能摔,摔了山崖就是收命的地兒。轎夫們本就心虛,通往後山的路白日裏走都讓人腳心冒汗,黑夜加上泥濘,還不讓掌火把,就有了撂挑子的心。管家六根隻好說,一趟算兩趟。轎夫們這才狠著心,往前走。摸黑走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月亮探出頭,濃黑的烏雲壓了一切,山氣濕撲撲的,說不定雨很快又要來。
管家六根止住步,很想卷根煙抽,黑燈瞎火的,怕隻有煙能給人提精神。管家六根顯然缺少某種精神,這段日子他總是神神經經,表現跟往常大為不同。人們說他可能是讓柳條兒的肚子給弄慌了,也難怪,像他這樣的人,要是真生不下個帶把兒的,這日子,可就算是到了頭,他總不能也學東家莊地一樣,二房三房接著娶。要知道,在溝裏,討一房老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縱是管家六根,怕也隻有守著柳條兒,過一輩子的命。管家六根手在衣裳裏摸半天,才發現洋火用光了,隻好掏出煙末,放鼻尖下聞了聞。身後猛然爆出二拐子的笑,尖絲絲的,像鬼叫。大約又講了葷曲子,轎夫們也跟著笑。管家六根是不喜歡二拐子的,尤其他嘴裏一天到晚噴的那些糞,能把管家六根熏死。二拐子別的嗜好沒有,講葷曲兒說下流話,一絕。下河院四處傳播的那些個坑上被窩裏的事,怕都是他說的。管家六根其實不喜歡下河院每一個人,包括東家莊地,可他喜歡下河院,所以他裝出喜歡他們的樣子,對二拐子更是這樣。
二拐子也不理他,隻顧跟轎夫們講葷曲。他真是有精神,後晌喝了三碗糊糊,按說一泡尿就該放空了,到這時他也沒喊肚餓。幸虧有他,管家六根想,這山險路滑的,又伸手不見五指,沒他講曲兒,轎夫們要是一丟盹,不敢想。
二拐子趕上來說,要不歇緩歇緩,吃點腰食。六根收起煙,說,兩個時辰的路走了這長時間,再緩趕四更能回去?二拐子不屑地說,趕不上不趕,遲了能咋的。六根很不高興,一聽二拐子說這話,六根想起上路時東家莊地說的話,這趟路跑回來,打發二拐子走,這人指靠不住。六根並沒想過要打發二拐子,東家莊地的話他也隻是聽了聽,他有自己的主意,現在看來,這牛日還真是靠不住。
許是沒讓歇緩,二拐子有了脾氣,嘴裏的話稀落了,後來索性閉了嘴。麵前就是黑雞嶺,路更是陡峭得很,鬼見愁。沒走幾步,一個轎夫就踩空了,要不是二拐子眼疾手快拽住他,怕就到溝底了。管家六根說小心點,過了這嶺就到了。話剛說完轎子就翻了,這次摔的是二拐子,他媽呀一聲,半個身子已到了崖下,手死死地抓著轎欄。六根聞聲折回來,自己一慌張也絆了一跤,頭重重磕地上,還好,他摔在了路裏邊。路滑得使不上勁,幾個轎夫手忙腳亂,嘴裏驚喊著,想把二拐子拽上來,轎子咯吱咯吱,欄杆一斷二拐子就完了。這牛日,死到臨頭還說要摸新娘子屁股,六根真想讓他摔死,可他更想讓新娘子摔死。一想新娘子抬進門命旺就有可能活過來,六根的心猛就黑了。這是六根的秘密,下河院怕是沒人知道。更沒人會想到,請孫老道做道場也是個陰謀,本來說好了要讓命旺死在道台上的,大約事到中間孫老道怕了,這才多出娶親這檔子破事。六根站在黑夜,心思恍惚了一會兒,突然就堅定了。他脫下衣裳,讓二拐子抓住,嘴裏罵,你個牛日,看你還敢想女人,幾個人合力一拽,二拐子爬了上來。
終於翻過嶺,遠遠聽見咳嗽聲,管家六根說放慢些,叫他們多抬段兒。二拐子心裏不樂意,恨不得能三步兩腳過去,又怕管家六根罵他,便佯裝撒尿,站在了山坡上。心,卻早讓對方轎裏的新人給捉了去。
迎娶的方式都是事先說好了的,新人不在娘家上轎,怕娘家的三魂四鬼跟上。娘家負責將新人抬上道,邊走還要拿鐵鍁把路斬斷,千萬不可留回頭路。中間換轎更要小心,一不能回頭,二不能落地,一一事項東家莊地都再三做了叮嚀。六根這陣像是突然給忘了,迎了頭,頭件事就是跟對方討洋火,點了煙,還想多要幾根,對方恨恨說,當是芨芨棍?六根心裏罵,黃花閨女往死路上送都舍得,幾根洋火你就心疼?把你個豬腦子家的!
說話間,二拐子跟轎夫吃了腰食,開始接人。夜墨黑,二拐子尋著香味兒,掀開簾子,顫著手往裏一摸,軟綿綿觸到一個嫩人兒。這差事真是美極了,美得二拐子永遠想做這差事。溝裏誰家攤上這事兒,二拐子跑得比狗還積極。遲疑間他忍不住就探了一下手,嚇得裏麵差點叫出聲。二拐子也不敢太過放肆,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了新人,說勾緊點兒,話剛出,一雙手就攬了他脖子。二拐子猛地一悸,頓覺一片酥軟,骨頭都發著呻吟,新人兒觸到他身子的感覺竟是那般奇美,那般妙不可言,二拐子一路等的就是這一刻,所以接人時間就多了點兒,看不清他做了些什麼,但摸一把大腿是絕然少不掉的,這點管家六根想得出。管家六根咳嗽一聲,二拐子這邊的動靜就快了點。等放好人,換了禮品,再上了路,二拐子話就多了。他緊緊地守護著轎子,說出的話跟轎子的氣氛十分地吻合。管家六根卻想,二拐子的手一定在轎裏,在她腿上,趁顛轎的空,竄到襠裏也說不準。去年抬溝裏一個新媳婦,他就摸了人家一襠水。
這牛日!
管家六根突然就沒話,有意跟轎子拉開距離,遠遠跟在後頭,像是在等什麼事。
一路艱險。
許是新娘子命大,管家六根這晚的想法沒能實現,他十二分的沮喪,這時候他再次想起自個的女人柳條兒,一股不祥湧上來,不知怎麼突然就認定這次又是個帶杈的。管家六根呸了一口,恨得鼻子都有些歪。
下了山,順溝往上走一袋煙工夫,突然就望見一片火,轎子抖了起來,轎夫們精神驟起,二拐子狼野著嗓子,吼起了花轎歌:
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懷裏抬過來
我科呀抖,我抖得讓你合不了口
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騷又浪
我顫呀顫,我顫得你心肝肉兒酥又軟
……
熊熊火光中,菜子溝百年老院充滿了期待。
雨恰是在這時落下來,淅淅瀝瀝,裹著油菜花的清香,很好聞。管家六根怕也是被火光中那氣勢宏偉的深宅大院給震醒了,忙忙地收起心思,臉上堆出他舊有的殷勤,跑前跑後,跟轎夫說笑著,進了村。
奶媽仁順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襲大紅棉襖十分的豔,襯托得豐腴的身子越發飽滿,胸脯兒更是高聳如挺。頭上還裹了塊紅頭巾,火光一映,那張臉兒便紅撲撲誘人。顛著一雙小腳,手裏揮條紅方巾兒,忙裏忙外地指揮著下人。這個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奶媽此時已完全一副主人架勢,她的利落和對婚事的熟諳引得溝裏看熱鬧的人群接二連三發出讚歎。有人就喊,仁順嫂,是你娶媳婦兒啊?就是,眼熱了?奶媽仁順嫂大大方方回過去一句,讓那個心懷不軌的喊話者反討了沒趣。也有人想討她便宜,仁順嫂,看上去你倒更像個嬌娘子。像嗎?仁順嫂故意拿捏了個姿勢,豐腰一擺,鼓鼓的臀往後一扭,哧一笑,嗔罵道,饞死你個屬貓的,朝後看看,你家屋裏的盯著哩。
說笑間,轎子到院門口停下,管家六根還沒來得及跟仁順嫂打招呼,就聽說柳條兒生了,果真是個帶杈的,臉色瞬間僵了。仁順嫂跑過來,問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根沒好氣地就說,沒死!
呸!仁順嫂吐了一口,這啥日子,你也不嫌……話說這兒,突地就望見六根一張灰臉,這才想到了柳條兒。話一轉,說,還愣著做甚,快去看看你屋裏的,是母是公還不知道呢。管家六根恨不得吐仁順嫂一口,知道她這陣心裏正笑得鍋滾,這個寡婦婆,讓你襠裏捂住餿毛!獨自恨了一陣,還是忿忿地走了。
這邊就由了仁順嫂,內心裏巴不得六根挨刀的走掉哩。奶媽仁順嫂雖是個寡婦,這種事兒上卻少不了她,再說了,東家莊地那兒,她是有特殊身份的,這事兒,莊地能交給外人?管家六根大約正是恨這個,一直拿仁順嫂當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天爺打個雷,把這個不守婦道的騷母豬給劈死。仁順嫂卻不拿六根當回事,養不下帶把兒的賴誰哩,就你那個棒槌,能搗弄下個帶杈的就算燒了高香,哼,還想子孫滿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時襠裏揣了個甚?奶媽仁順嫂嚇了一跳,忙忙把心裏話咽下去,一門心思迎起了新人。她畢竟見過世麵,又跟著東家走南闖北的,指揮得還算順當。二拐子吆喝著讓轎子重新抖起來,四位轎夫此時也鉚足了勁,知道掙賞錢的時機來了,晃著腳步,擺著八字,一起一伏地繞火堆轉了三圈。仁順嫂早已點燃香紙,跪地上,邊燒邊盈盈有詞,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盡了,新人進門衝喜了,下河院的風水燎旺了……
燎過三遍,宰過雞,殺了羊,又從院裏端出一火盆,穩穩當當放門中間,就等著新人下轎了。
眾人忙亂中,奶媽仁順嫂溜過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備,快快往火盆裏丟了什麼。然後裝做不慌不忙的樣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煩,衝裝模作樣的仁順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雞兒早叫了,再磨四雞兒又叫了。後山半仙再三叮囑,新人務必四雞兒叫前進洞房,錯過這時辰,想衝也衝不了。仁順嫂聽見喊,這才轉過身說,人哩?
按鄉俗抱人是新姑爺的事,可少東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來。說好讓油房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抱,七驢兒跟命旺同庚,個頭也一般齊,且不知鄉俗,這陣卻沒了影。仁順嫂七驢兒七驢兒叫了幾聲,沒人應,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罵,穿了衣裳拿了賞錢,這陣倒跑了,害人鬼,明兒非說給馬巴佬不行。外麵罵著,裏麵早等不住了,東家莊地一邊邊喚,四雞兒叫了,四雞兒叫了。仁順嫂幹急沒辦法,誰都知道半夜裏抱新人不吉利,況且又是替命旺這麼個半命星,弄不好惹禍上身,十萬個劃不著,這一溝的人,怕是沒誰肯幫這個忙。
轎子擱在那裏,誰都幹望著。
轎裏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東家莊地院裏跳起了蹦子,大罵仁順嫂辦事不利。奶媽仁順嫂急得要哭,七驢兒這挨刀的,害人沒個輕重,叫他一輩子娶不上女人。
賞二鬥菜子,誰抱?奶媽仁順嫂一急就亂做起了主。
沒人應聲,人們全都失了聲,心裏頭卻竊笑,知道有好戲看了。
三鬥,三鬥抱不?仁順嫂已經顧不上了,三鬥菜子值三個月工錢,可還是沒人應聲。
天呀,東家莊地打裏麵喊了一聲,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雞兒真就叫了。
一石!仁順嫂喊出了一個嚇死人的數字。天老爺,抱個新人值一石,沒聽過!
人們一下讓這個數字嚇住了,連氣都不敢出一聲。死靜!東家莊地急得想撲出來,恨不得自個抱了往屋裏跑。
就在這時候,突然炸出一聲,我抱!
聲音還沒落,仁順嫂已驚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二拐子。奶媽仁順嫂媽呀一聲,她可就這一個命線線,平日裏胡作非為倒也罷了,要是真敢犯這個忌,那不是要她命哩。仁順嫂剛要阻止,二拐子已掀開簾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臉,竟是沒罩蓋頭的!一雙盈盈的眼直直地望著二拐子,二拐子一驚,怔住了。等看清眼裏亮晶晶的東西,二拐子不再猶豫了,他伸出雙臂,勾住她腰,趁勢一捏,一團軟軟的綿就握在手裏。那臉急了一下,滲出羞惱來,眼神卻是帶著鼓勵的。二拐子另隻手就摸住了屁股,一團熱燃了全身,仁順嫂的話再也聽不到了。眾人巨大的驚詫裏,二拐子給新人蒙上蓋頭,胸貼住兩團雲一般的綿軟,結結實實將她抱起來,大步跨過火堆,越過火盆,嘴裏喚著新人過火堆,黴氣全燎盡,富貴進了門,添子又添孫……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就這樣帶著雨星被二拐子抱進了下河院。
仁順嫂早已昏倒在地,嘴裏無聲地哭喊,天呀——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頭的,至於最早緣於哈時,菜子溝活著的人沒誰能說清,就連東家莊地,頂多也就記著前兩輩子的事,可下河院遠不止兩代。管家六根就聽爺爺說過,爺爺的爺爺就在下河院扛過長工。
這溝是條深溝,東西約有百裏長。最早這兒曾是一片荒蕪之地,亂草長得能掩過人頭。溝裏常有黃羊和野驢出沒,偶爾地,也有狼群在爭食。那時,溝裏是看不見人煙的,一溝兩窪,除了瘋長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靈在遊蕩。莊地的祖先曾在北邊沙漠一帶,一個叫土門子的地方,那兒是絲綢之路的一個小驛站,穿梭於北部沙漠的駝隊和馬幫常常在那兒歇腳,將絲綢和大煙帶到鎮子上,也把南來北往的信息留給人們,莊地的先祖爺莊福便棄開農田,做起了生意。一日,莊福趕著馬隊往北山走,經過人煙稀少的黑峽口時,突然地殺過來一股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帶很有名,未等莊福鬧個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馬隊,一根長槍斜刺裏衝他挑來,眼看就要將他挑下馬,莊福這才醒過神,知道不僅財物保不住了,就連另匹馬上馱的剛剛拿大煙換來的水靈靈的女人也保不住,於是雙腿一夾,策馬而飛。麻土匪見狀,哈哈大笑,他的誌趣不在殺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棗紅馬上嚇得抖嗦的美人兒,嗓子裏罵了句鳥人,飛身下馬,一把掠過美人,就在她嚇得發紫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先祖爺莊福因為一個女人得救,逃過了一劫,受驚的白雪飄騎馱著他,飛過黑峽口,飛過北山幾十裏草原,將他馱到一座叫老鷹嘴的崖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正午,饑腸轆轆的莊福昏頭轉向,根本搞不清白馬將他馱到了哪兒。莊福下馬,站在了山崖上,明豔的太陽下,菜子溝一望無際,春日的暖陽映得溝裏一派墨綠,微風掠過,那墨綠一脈兒一脈兒的,能把人掀起來。莊福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感覺胸腔就蕩漾起來。天呀,世上竟有這等仙美的地兒。他的疲憊瞬間沒了,牽了白馬,就往溝裏奔。一隊黃羊驚起,高昂著頭顱,如矯健的鹿,打他眼前電閃一般唰地劃過。莊福還未看清,一頭野驢揚起脖子,衝他吼了一聲。後麵的白馬耐不住了,四蹄騰起,就要奔野驢而去。
溝中間,草叢裏,一條河嘩嘩流過,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馬的影。莊福呀了一聲。土門子是個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哈都吞沒了,水就成了銀子。莊福打生下來,一直就盼著有這麼一河水,渴了能撲向它,熱了能跳進去。算命先生曾說,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這日子,怕就滋潤得不成了。莊福當下撇開白馬,撲向河水,隻一口,莊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這河了。
這河叫沙河,打遠處的祁連山來,脈襲可問訊到青海雪域高原,後來又說流的就是布達拉宮的聖水。一年四季,綿綿不斷,滋養得這一路,便比仙景還美。莊福飽飲一通,頓覺困乏全無,麻土匪帶來的恐懼和惱恨,也瞬間蕩然無存。恨不得當下扒了衣褲,躍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頓。這時候,就聽天際裏徹出一聲響,先祖莊福猛抬起頭,驚訝訝就見,帶他而來的白馬,猛騰起四腳,朝天長吼一聲,然後化作一縷白煙,尋天而去了。湛藍湛藍的天,唰一下變綠,跟溝一個顏色,再望,雲從北山頂上漫過來,瞬間便遮蔽天日。天地合為一氣,雨乘勢而下,嘩嘩的雨中,溝穀成了另番景色。